“王将军快快请起,”秋维不紧不慢喝了两口茶,这才慢悠悠地从龙椅上将千斤重的屁股抬了起来,虚虚扶了一把王登,状若漫不经心问道,“何姑娘呢?没跟将军一起前来?”
王登一愣,想着出发前向京城寄去的那封信中虽说确实提到了何灵雨的名字,却应她自己的要求,未曾将那名字如王登一般大咧咧地单独列出,只是淹没在寻常副将之中不引人注目,不想秋维仍是挑出了她来特意询问:“何姑娘先行前往花都转移军资军械等物,军火库副站还有不少存货,都是出自她的手笔,说是再迟了不用那些东西,便只能放在地下窖子里慢慢生锈烂掉,这才急着要调过来。”
王登向来是个有一说一嘴上不把门的直爽人,虽说与这清安王爷没什么交情不甚相熟,心里那点疑惑却还是忍不住转化成实质x_ing的眼神往秋维那边淡淡一扫,见那人正施施然举着杯慢慢吹凉那碗新茶,大抵是没看到自己那感情过盛的目光,这厢才刚刚放下心来,却听秋维冷冰冰的声音道:“何姑娘身负盛名贵为军火库副站副站主,本王自然要过问一下。”
王登心里一惊,竟觉眼前这男人在那与他几乎形影不离的茶碗底下也长了只眼睛。
大殿内死寂一片,王登在心里绞尽脑汁措辞半天,愣是找不出一句适合在眼前化解这僵硬气氛的话语。他不言语,更是没人去碰这烫手山芋惹了眼下皇宫里最大的主子,一贯的装聋作哑不搭腔。
好歹等到秋维一口口将那茶抿干净了,才听他开口打破沉默,兴许是喝了茶的缘故,他的声音较之方才,竟明显清亮脆生了不少,骇人的压迫感竟是少了三分:“只是何姑娘一介女流,身子骨难免孱弱清瘦些,让她一人独自前往花都调军械物资,王将军难不成就放心么?”
这话问得太暧昧奇怪,大殿内近乎半数人都微微抬头去看秋维的神情,却只见到一点包裹在黑金色抹额下的额头轮廓,唇线冷漠刚一,看不出半点情绪起伏。
王登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如实答道:“何姑娘并非寻常人家专心于女工刺绣一类的大家闺秀,而是个不知强过多少男子的巾帼女将,纵然是她一人前去,也不见得有半分不妥。再者,末将收到加急调兵令,军务在身怎敢担搁?纵然是一万个牵挂惦念,也不过多委派些兵马保护在侧,兵符之令,末将不敢不从。”
董琦站在众臣之间,来来回回将王登这番话翻腾着咀嚼了几遍,j-i蛋里挑骨头都没见什么毛病,只看向说话无比大喘气的秋维。
李辞不知何时很有眼力见地将他那空茶碗换了一杯新茶,这人稍微抓住一点拖延时间的机会便大可随心所欲地磨蹭。王登这句话掷地有声出了口,回应他的,愣是只有瓷碗与碗盖间轻轻碰撞发出的细碎声响,敢情那人当真甩了包袱开始气定神闲喝茶了。
x_ing子向来有几分迫切急躁的王登等了半天,终于开始莫名其妙想开口问询一二,正要抬头张嘴,却听左侧一声不轻不重的咳嗽,转头过去,正是江辰。
大概是多年前肩负着看管秋笙的重任,那特用在军营中的复杂手势江辰还算得上是一知半解,一双手半掩在长袍宽袖下飞快地打了个手势。
忌惮着龙椅上那到处都长眼睛的清安王爷,江辰这手势打得是又快又急,藏在衣袖下的手指还有些伸展不开,可就是这么短短一个暗示,对于王登来说也已经足够了。
慎言。
威州西北军军营中混久了,王登已将入京上朝是个何种气氛境况忘了个大差不差,却还是隐约记得不该是这般一潭死水、像是整个议政殿中只剩下一个哑巴尚在人世一般。
至少秋笙坐在这龙椅之上时,虽说是正襟危坐全神贯注的模样,那身上筋骨却不知怎的个弯折法,平白透出三分盖不住的江湖浪子气。倒不像眼下这神经兮兮的慢半拍王爷,分明当年是自作主张离了皇城游历天下,却比死于非命的先帝都有所谓的天子风范,冷漠疏离得令人难以靠近。
再说那江辰陶清林等人,恐怕是有些恃宠而骄的嫌疑,从前仗着与秋笙有些许出乎常人的匪浅关系,向来是直言进谏无可避讳。大概是知道秋笙那时常佯装动怒唬人、却难以勾动三昧真火的脾气,领了罚回去也不如何担心,只要不违了法规触了逆鳞,迟早便一切如常。
可这清安王爷端的赫然便是另一种架势。
赏罚分明不说,但凡是落了稿敲定下来的案件,无论如何便不会再动。饶是王登对这些天天坐大殿的文臣没多少了解,也凭着大体印象,看出如今的臣子之中,竟是少了一半老面孔。
这就清晰明了了,怪不得要慎言。
见他又是一碗茶喝下肚去,众人似乎早已习惯了这冰冷肃杀的朝堂氛围,皆是老老实实低下头去看着鞋尖,一面竖着耳朵准备听旨。
王登在这诡异奇特的气氛中,从一开始的如坐针毡抓耳挠腮,渐渐适应下来,往回推了推,明白这才是理所应当的朝堂景象,这些年来倒是习惯了如沐春风和谐不已的表象,却是被秋笙一手改造出来的。
“王将军,”
王登猛地一抬头,只见秋维神色淡然道,“待江南大战了结,本王为你请一道旨意如何?”
替我?
王登不动声色微微低头,将略有惊讶的神情全数压在额头碎发的y-in影下,缓了口气,才答:“末将不知是...”
“一道婚旨,”不顾王登耐不住惊异直勾勾看过来的眼神,秋维少见地浅浅一笑,简直像是在安抚这颇有些惊慌失措的将军,“将何姑娘许配给你,如何?”
这下满朝文武都难以置信地看向神色错愕的王登,似乎在艰难地寻找这临时被调往江南战场充数的男人究竟与自己有何不同,竟无端受到木头脸清安王爷的这般优待。
这数道混杂了无数情绪的目光中,唯独只有江辰一人漠然低下头去,他像是极端纠结地苦思冥想了片刻,这才轻轻叹了口气。
直到如今,这王爷的心思已丝毫不加掩饰地彰显出来。只是这区区一议政殿内虽说热闹时人声鼎沸,却近乎无一人知晓这人心中究竟作何想法,哪怕是他江辰对此人狼子野心心知肚明,却不得不将心绪尽数掩藏在云淡风轻面容之下,不言不语。
恐怕大多数臣子还是以为秋笙在江南混战了结后便回到京城,继续做他颇有些半吊子风格的小皇帝,闲来无事在议政殿上开些无伤大雅的小玩笑,也说得上是河清海晏时期的理想蓝图了。他还这样年轻,未来多少年的大好河山都将握在这个男人的手里,秋维不过是个半路杀出的山野怪人,又如何能够动摇得了他的江山霸主地位?
哪怕看着眼下朝局中的情况分明,几乎一半的老臣都被换成崭新面孔,实属显而易见地倒向秋维的方向。然而明眼人还是能洞若观火地看出其中实力区别,若是秋维当真要做出些不仁不义之事,且不说西北军态度如何,就是南大营和现在的水师势力,都是无一例外地直奔向秋笙麾下,那人又是个血海中摸爬滚打出来的货色,秋维怎能与他相抗?
战争时期本就异常,秋笙身先士卒早已深获众臣敬仰信赖,他秋维不过狗仗人势暂时风光,凭什么阿猫阿狗都来觊觎这皇权皇位?
江辰黯然垂头,长长出了口气。
身边的陶清林似有察觉,退后一步低声道:“江大人?”
按说以江辰大越右相的地位,本该站在最前头文武百官之首位置,但近来正值春季,这老头身子是一年不如一年,昨天夜里竟缠缠绵绵起了三次低烧,本想着直接递个折子在家里歇歇,却实在是想见见这好容易来一回的王大将军,竟来的迟了几刻,便与陶清林站在一处,离秋维远了不少,做些什么该是看不到了。
江辰低低回道:“他在拉拢王将军。”
陶清林闻言点头,似乎正有此意:“西北军,他当真是想与陛下分庭抗礼不成?”
“恐怕正是此意,”江辰小心翼翼瞅了瞅秋维的眼神,见恰好落在仍一副目瞪口呆样的王登身上,这才放下心来道,“可小笙不见得会与他相争。”
陶清林一愣:“怎么会?”
位高权重万人之上,历朝历代王子皇孙为之六亲不认的至高无上权力,纵然先前秋笙是个寄情山水人情间的江湖游子,至此也尝尽了翻云覆雨手掌控江山的魅力,他难不成还会不改初心执着归去么?
这也太超凡脱俗与众不同了,古往今来这般人物清点下来恐怕也凤毛麟角,陶清林是不相信的。
然而江辰只静静叹了口气,更压低了声音,近乎耳语的腔调:“小笙在我眼下长大至今,虽说浸 y- ín 皇宫之中多少添了些y-in森戾气,但...”
抬头看了看神情莫测的秋维,江辰无意间便将这两人在心中做了一番比较:“仍是副当初少年潇洒淋漓的x_ing情。皇权于常人而言固然诱人,但若是放在他身上,便只是枷锁罢了。”
传言间七年可将一人原本心x_ing磨挫得面目全非,皇宫染缸之间犹是如此,却不曾想竟有这样固执倔强的人物。
见过皇城中最险恶的人心,披一身赤烈血色傲然立于其中,却从不曾忘记当年自己为何而来,功成名就抽身离去,只还大越太平安泰河山。
“太子谋逆一事他表现得那般心灰意冷,其中最为重要的原因并不是痛心皇家之人自相残杀,而是恼怒这手中皇位后继无人,纵然天下安乐,他也无法身退。”江辰淡淡道,“然而现在不同,他已近乎将皇宫整个托付给王爷,你看这几年他回京呆了多少日子?”
陶清林顺着江辰给的思路慢慢理了一遍,不由皱眉问道:“若是如此,王爷为何还要苦苦相逼掣肘陛下?”
“并不是相逼,倒像是求一靠山以便自保。也有一种可能,便是他身上还有破绽,”江辰看着秋维的目光微冷下来,“一旦被小笙知晓,便能阻碍他顺利登上皇位的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