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僵硬地扭过头,猩红血丝几乎将白眼球霸道占满,使这平日里装的温文尔雅的男子原形毕露,凶神恶煞得宛若鬼罗刹。
然而她却始终没去看他的眼睛,一根手指轻轻落在眼前最近的菩萨像碎片上,神色不变,轻一动手腕,指尖便见一道鲜明利落血痕。
“很疼,”何灵雨慢慢站起身来,将那不停流血的手指毫不在乎地放在嘴里吮了吮,看着那翻卷的皮r_ou_轻声道,“不过r_ou_体凡胎,又不是天摇地动大事,别为旁人作践自己。”
许留山低下头去,不再看她。
半晌,只觉发间一松,银针入墙缝,轰轰烈烈一阵响动过后,那人已负手悄然离去。
第101章 痼疾
等楚翛沉着嗓音说完那话,秋笙先是近乎面无表情地看了他片刻,许久后,他才从楚翛清秀俊朗的眉眼间移开了视线,数次张口,竟都未能说出只言片语,喉头轻轻颤动,眼角却微微s-hi了。
“那...”隔了好半天,才听秋笙沙哑干涩地挤出句话来,“那不是瘟疫...”
他满是血丝的双眼定定地看向楚翛,收拢的五指紧紧覆在他扶住自己右臂的手上,见这人一贯带着笑意的脸上,此刻却是一派泛着冷意的肃杀之气,仿佛那仅有的一丁点热度都残存在了手指尖,慢慢地渡给了秋笙。
他不言语,只重重点了点头。
秋笙似乎在看到他动作瞬间,喉头便发出一声长长□□,急速喘息几下,随即便是一阵惊天动地的猛烈呛咳。那本失神苍白的面容猝然因这充血而涨得通红,两道长眉之间,几乎要被生生挤出一道再消不去的沟壑。
这声音连屋内的苏万越都被吓得不轻,却又碍着楚翛的命令不敢贸然出门,只好扯开嗓子高喊道:“陛下!您可安好?”
楚翛一把抱住半边身子瘫软下来的秋笙,快走几步将人好生放在园中石凳上,只把苏万越那Cao包当魂儿晾在一旁,手指轻搭在秋笙伸出的半截手腕上,皱眉道:“你心肺有旧伤,根治不了便多加防范些,别这样吓我。”
闻言,本兀自轻喘着平息心跳的秋笙突然抬头一笑,他那上半张脸仍是副来不及收回的苦闷纠结相,却偏偏要在此时牵起嘴角哄他高兴,这脸上的神情刹间可谓是牛鬼蛇神四不像,楚翛俯视着他的脸,无端品出了些凉透心扉的苦味来。
原是对那自家蛇蝎尚有期许,竟不曾想过他这般十恶不赦。
“你会望闻问切,难不成不会看手相么?你看看我这生命线这样长,必定是要做个祸害纠缠你百年的。”他笑嘻嘻地伸开手掌给他看,只见那干净清爽手掌心中三道长线,其中他所指的那条更是几乎蜿蜒到了腕骨窝,却又没有一条是安稳平顺的,皆是大起大落,翻天覆地之势。
楚翛看看他泛红的眼眶,低低斥道:“封建迷信,胡说八道。”
“没胡说八道,心里如何想,嘴上便怎么说,你倒还不如说我胡思乱想了。”秋笙轻声回嘴,转而低低叹道,“说说吧。”
看他这般模样,倒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架势,楚翛按着他延长到手腕处的那条生命线,将声线微微压低:“那文稿之中不过寥寥千字,我料你也已经猜出其中七八分...当时那场几乎将整座京城中人屠杀殆尽的大灾难,不过是秋维为将先帝与你诸位兄弟x_ing命尽数交代,而千方百计从南疆寨主处求来的金蚕蛊罢了,根本不是什么瘟疫。他投毒的方法千千万,入饮食也好、借格斗时刀剑相伤也罢,总之几乎将当年在京城中的全部皇家子弟全数杀尽。至于那些百姓民众,不过是为此戏入木三分而上断头台的牺牲品罢了。”
秋笙翻过手掌,将楚翛渐渐冰冷的手指扣在掌心。
楚翛知他眼下断然没有调戏一二的心思,只是刻意吊着半分神,做出些这样让他宽心的举动来以示无恙而已,也就顺着他的x_ing儿挣动了几下了事,继而道:“你那时明明正在京中醉花楼饮酒作乐,按理说,最早丢掉x_ing命的人该是你,可你却偏偏没死,还活到最后当了皇帝。”
察觉到秋笙置于自己手掌上的手一僵,楚翛闭上眼,干脆板上钉钉道:“未来从你手中抢夺皇权,是他辗转反侧选出来的一条捷径。这个皇位,是他设计好给你的。”
秋笙怔怔地看了他片刻,似乎很长时间都没回过神来。
“为什么会是我?”他听到他的声音从喉咙间闷闷地发出来,似是带着哭腔,却又有几分清晰不过的笑意,“那样多人,他何苦要折腾我?他自己为何当年不直接做得更绝些?!”
头颅低低垂在胸前,他两手绞缠在一处,恶狠狠地几乎要扣出血来。
还在精挑细选究竟何人堪当此大业,曾经为将一江湖人生拉硬拽回来纠结痛心不已,甚至将他当作这世间最后一抹血脉相亲...
算而今!算而今...
他深思熟虑,乃至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踏出的每一步,竟在数年之前,便已被精准算进他人高升天子的心机斗争中。他兴之所至所作所为,无一不是为这人当作前进途中一块块垫脚石,助他飞黄腾达罢了!
还道他是见风使舵趁机行事,原来这在他面前向来不卑不亢颇有风骨的男人,竟是那个埋葬他全家老少命数的鬼船掌舵手。
还道是故人变心,竟是我从未看懂过故人。
到底是秋家子孙!
“你的两个问题,我一一回答...头一个,他清楚你的品x_ing为人,知道若是想在未来拿过皇位时不再掀起惊涛骇浪,唯独只有你一人能够无伤大雅全身而退。”楚翛拽了个石凳在秋笙面前坐下,伸手揽过他的脖子将人抱过来,“再一个,先帝驾崩时大越兵荒马乱四面楚歌,手下又没有一人足以平四方的铁血将军,也无一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军师谋臣。以他秋维的军事水平,平定四海乃是无稽之谈。他看得倒也清楚分明,若他秋维连你一并诛杀干净,如今这大越便已被三分天下,还说个屁的皇权皇位。”
秋笙带着嘲讽低低笑道:“他这是把我当安家定国的大将军用了?”
“在他这等人眼中心里,不过惟利是图而已,恰巧你是个对他而言用得上的好棋子。”楚翛退开几寸距离,眼神平静地看着他,“这次江南海战过后,四方平定再无纷争,便是他弃子上位之时,你打算如何?”
究竟如何?
撕破脸将六亲不认之罪□□裸公之于众,令这人身败名裂永无翻身之地,进而拼尽全力殊死一搏?还是忍气吞声禅让皇位给予此人无上荣耀富贵,从此江海寄余生?
秋笙深吸口气,直至如今,他才恍然发觉,那些他私以为埋葬在记忆深处的手足父子亲情,被这般大风大浪地一撕扯,竟似是春回大地万物复苏一般清醒过来,那人所作所为像是一把□□Cao再生不出的野火,烧得他神魂俱震,撕心裂肺。
曾经对他的年少顽劣无可奈何的男人,将他派去花都掌个闲活儿吃口饱饭的父亲,临终前紧紧握着他手掌交托整个江山的君王...那些支离破碎困在他脑海中的形象猛然间万分清晰起来,然而他们最终,还是被那把自他心口熊熊燃烧的野火烧得干枯渺小,碾成一把灰白灰白的涓埃,终于散落在了尘土里。
那人毕生玩弄手段,甚至不惜用致命蛊毒囚禁锦衣卫于身侧保护。
奇怪的是,如今他想起来的影像中,竟没有半点画面是关于这件事的,他这才知道,原来彻骨的憎恨,也有终于释怀放下的一天。
“我...”秋笙垂眉之间,眼神中似有无限杀气腾腾,“将此人挫骨扬灰,永世不得超生。”
楚翛眼皮一跳,还没作出反应,却被秋笙握着只手拖近了些许,他眼中不见戏谑,只一派坦坦荡荡认真神色:“可我答应了你,大战过后便偏安一隅再不争斗。我对你说情话,一向是不食言的。”
“你...”偏了偏眼神,“别说些有的没的。”
“什么有的没的?”秋笙似乎已从方才那阵迷惘痛楚中镇定下来,松开手往后一躺,双腿以一种怪异的角度勾搭在楚翛的小腿上蹭了两下,又是那副吊儿郎当浪荡子的形象了,“若不是你在我身边,我大可战后去找他摊牌说个明白,大不了鱼死网破,双双赴死而已。这等百般无聊人世,乱世中心机叵测令人作呕,你当我是为谁活着的?”
世间会这般嘴甜情话的人不多,能摆出这样放浪轻狂姿势尚有半分轻慢一般,话说出来却让人不得不信的,也就秋子瞻一人了。
楚翛自然是适应了他这般口无遮拦的发情,稍稍一怔便如常问道:“眼下最为要紧的大事乃是江南那帮西洋毛子,你能这样也好,战场上少分些心,顺风流水打完了仗再回京说正事。打点完毕就该回去,丰将军该是已完备了?”
“啧啧,阿翛,你现在真是对我的甜言蜜语表现得越发不动如山了。往常还多多少少脸红些,现在连句话都懒得接,你想想你以前,什么‘混账东西’、‘流氓玩意,精虫上脑不放好屁’的,多有情调。你现在这样无趣,我以后可不说了。”
这大尾巴狼也是被方才那巨变吓得脑子偏瘫,居然拿这来威胁阁主。
楚翛横眉淡淡扫了他一眼,起身作势就要走:“随你,爱说不说。”
“哎别别别,错了错了,”一把将人拉住,秋笙借着楚翛的力道撑起身来,张张口正要指点江山教训他一番,不想却一阵天旋地转,那声动天下的名言警句没说出来,反倒是呛出了一口鲜血。
“子瞻!”
这口血喷得他冷不丁一懵,却飞快地反应过来轻轻握住楚翛的手,嘴里还有些尚未收拾干净的残血,说话也只敢低着声音慢慢讲:“没事...你别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