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目光中清明干净,一眼看透。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可若是她这一心人注定是他人,自己这般可怜兮兮地跪天求地,哪里会有半分用处?
于她而言,徒增负累罢了。
他忽然就释然,心地纯净透澈之间,便带了三分笑意送行:“千里路赴战场,你照顾好自己。”
话音刚落,他却是瞳孔稍稍放大,满面惊诧之色,原是那从来不苟言笑的何灵雨,第一回 对着他慢慢地、惊艳而清丽地展开了个一闪即逝的明媚笑容,眉目间堪称流光溢彩:“谢兄长,珍重。”
她话音一落,便再不啰嗦,抽身离去,高呼一声长哨,只听门外一阵杂乱马蹄声,壮汉声音粗犷间夹杂着走南闯北的猎猎风声:“请何姑娘上马!”
“多谢!”
他甚至还没从那一笑之中的惊丽绝艳中回过味来,屋外便是纷纷扬尘土四散喧嚣声起,再沉寂下去,人已走出十里开外了。
何灵雨这头刚从花都带着大包小包往京城赶,秋笙也已早将丰青带到自己面前的三十万水师将士过了目,倒也同时在仓库里头发现了不少新鲜玩意,二话不说一并拉着走了,后头跟着整整十辆马车,竟全是用来运送这些金贵稀奇物件的。
按照秋笙先前所说,丰青在带秋笙两人看过清点完毕船只后,分别将这二十五艘战舰、十艘供给舰和五艘礼炮船委派给军中各个掌舵手,算好了时间出了海,领头的带着封军报便前往江南海岸线。
苏万越理所当然地被留在了水师军营里跟看门犬玩,秋笙从他身上将那满是甲骨文的小本带走,便当这苏家子孙已是个废人,拍拍屁股带着楚翛回江南了。
“阿翛,你说那里头都是些什么玩意?还挺沉,瞧瞧将那马累得口吐白沫,这苏万越还有胆子在仓库里藏私房钱?”
他二人虽说都是带着雪千里来的,这神驹却再没有多出来的千千万万匹给水师将士,丰青自己用的都是个品相平庸的寻常好马而已,论速度,是连雪千里的个小零头都赶不上的。为求与大军同行整体平衡稳定,二人一道减了速度慢慢溜达,却不知身后丰青跟随得仍是十分吃力。
果然神驹就是神驹,要不怎么非要请人家的元神呢。
“找出来的时候我在旁边跟着看了两眼,不是什么金银财宝,苏万越既然已经全心全意练兵有了段时间,想来是不会再偷偷藏私跟公家过不去了。”楚翛接过秋笙递过来的水壶正要喝两口,扑鼻而来却是股清冽酒香,眉头一皱,“你带的酒?”
秋笙下意识地想说些浑话逗逗他,却见楚翛神情当真有几分认真严肃了,连忙竖起三根手指在脸侧发誓道:“这是许留山给我带的药酒,专门治我心肺旧伤的,他还替我开了些安那眼疾的方药,和这米酒也不相冲突。你要不信你自己喝一口,满嘴的药味,我还指望着你替我分分忧呢。”
他既这么说了,楚翛又后知后觉地闻到了那股扑鼻的药香味,抬手便原封不动地还了回去:“你自己的药自己喝了,许留山那人开药剂量严格的很,回头出了事我看着你不成?”
秋笙背着手偏偏不去接那酒壶,身子却不知怎的越凑越近,楚翛开始还略有些懵懂莫名,可顺着那人眼神眉来眼去了一阵,渐渐拧紧了眉头瞅着他:“别闹。”
秋笙仍不说话,双眉轻轻一挑,那神情按照常人的眼光来看绝对是十天半个月没洗澡皮痒欠揍了,然而落在阁主眼里,却无端生出些眼前人在极尽手段撒娇的感觉,认命似的一手松松垮垮扯着缰绳,一手拿着酒葫芦小心翼翼往那人嘴边靠去。
到底是行在路上颠簸不平,又不是自己的手能顺势自然地找准了最佳位置,楚翛这厢又有些羞赧着不好意思,手便有些抖,那一道微微浑浊的黄酒竟是有半数都浇灌了黄土大地,真正落到秋笙嘴里的倒真没多少,如履薄冰地别扭喂了半天,实际喝下去的药酒,倒还不如秋笙自己平稳安静地只喝一口来的痛快。
楚翛探手入怀拿了块布巾,雪千里雪白毛发上的污渍是暂且管不上了,轻甲服不留水液此时倒也起了作用,他伸手将淌了秋笙满脸的黄酒马虎地擦过一遍,正懊恼着怎会这样冲动地就顺着走了,谁知抬眼便见这大尾巴狼笑得心满意足,一面咂嘴一面色迷迷地看着自己,那架势,活像是想再来一回。
不轻不重地推了他一把,楚翛侧身微微调转马头离秋笙远了不少,淡淡道:“喝你的药去。”
紧跟在他们身后的丰青愣生生地看了一会儿,脸上的表情错愕难言中还混杂了些许艳羡,回头看看浩浩荡荡走来的大军,神情也大多与他大差不差,内心痛苦道:真他娘的,老子带兵打个仗容易么,这样刺激很可能引发大规模不满直接将你俩烧死成么?
秋笙不怕烧死,却也终于正色起来,三口两口将壶中药酒喝干,似乎是被辣得皱起了眉,连声音都有些隐忍着的沙哑了:“看着什么了?他那些东西里面。”
那些东西是苏万越的近身侍卫给收拾利索的,虽说当时苏万越没对此加以干预,既然都被发现了跟着秋笙要运回去,迟早都是要瞒不住的,但看着当时那老头子可怜巴巴的眼神,秋笙还是颇为人道地选择了回避。丰青在后头听着这俩人终于要聊点正经事了,连忙挥手示意水师部队行军速度慢上些许。
“不是什么正经玩意...”楚翛声调并无起伏,“大概是些账本一类的东西,横七竖八地摆在那屋子里,纷纷扬扬地落了满头满脸的灰土,等着回去查查,该是他苏家足以尽斩九族的凭证。再有便是些细碎物件,珠光宝气闪金耀银的,煞是有几分叫人眼红心动,或许便是他老苏家用公家米粮攒起来的家底了,倒也有些趣味横生的小东西,很有些意思。”
秋笙偏着头看他,看着看着便笑了出来:“你要是又看上的,当时为何不直接拿去?还非要等着大军拉回去之后再找,多此一举。”
心事叫他一眼看透,楚翛先是稍稍一怔,不知所措了片刻,便回了神知道斗嘴了:“谁都像你似的喜欢什么当即便拿去,还有些礼法没有?门户大开而无一人盗者、垂髫小儿过市而无一人欺者,岂不都成了天方夜谭?你这么当君主的,干脆下十八层阎罗殿去当个鬼修罗,养着一帮无恶不作的小鬼,天天招摇撞骗逮谁讹谁,岂不痛快了?”
显然是没想到他能这么说,秋笙眼光一沉,嘴角轻轻勾起个要笑不笑的弧度来,一对小笑涡在他俊朗面庞上若隐若现。
楚翛本能地开始警觉,长久以来的默契告诉他,姓秋的小混账一旦露出这种意味不明的笑容来,雷打不动的,一定有人要倒霉了。
他动作收敛地环顾四周,竟看着丰青正离了他俩十万八千里带着兵原地打转,妄想让他来分担流氓攻击的计划彻底泡汤,正茫茫然间,便听秋笙带着笑意哼道:“这可不然,我当年那般钟情于你,哪里还曾背着你的意愿霸王硬上弓了?真是天大的冤枉,我多善解人意一人啊。别人不懂我误会我,你也总该洞若观火了解事实真相,你也来曲解我,我好生,难过啊...”
楚翛扶额,轻轻一掌拍在秋笙不停哼哼唧唧的嘴唇边上,却先行被秋笙一把揪住吊在眼前。这大尾巴狼半挑起眉梢看了他一眼,趁着楚翛恍然失措的一瞬间,凑上前去,蜻蜓点水般吻了过去,只贴着那微凉的手背皮肤轻轻蹭过,神情又有几分当年醉花柳巷的风流不羁了:“美人,你是在怪在下当初没对你用强么?”
后面丰青隔得虽然挺远,但那三十万大军也不是说的玩玩全瞎了眼的,加上秋笙这副浪荡子的形象成功地勾起了楚翛的某些回忆,阁主恨不得当场把这人从马上拖下来一顿暴揍,咬咬牙到底忍住了,低声道:“秋子瞻。”
秋笙未觉异常,乐呵呵地凑了过去洗耳恭听,便听楚翛将嗓音压沉了三分,声线竟有些陌生的冰冷无情,倒有些像那年他失了心智被楚筌控制了的模样:“等回了京城去趟醉花楼,你他娘的亲自把睡过你的姑娘一个个点出来,我挨个儿去取她们的脑袋。”
其实这话本该是醋意十足,很有些浓情蜜意味道的,只是不想秋笙一句话勾动了楚翛的真火,倒像是句说到做到的威胁了。
秋笙听得一怔,仔细回想了一遍,反应过来这还是楚翛头一次为了他那颠三倒四的过去跟他置气,心里顿时好一阵欣喜若狂,却多少碍于身后那大煞风景的三十万将士不好表现得那般淋漓尽致,只偷偷在心里暗爽了一把,也赶忙再竖起三根手指起誓道:“阿翛,我十八岁前不堪回首着实不足挂齿,再说那些姑娘都是陪客卖笑,哪个是真心实意要跟我这死鬼一生一世的?不当真的。十八岁那年遇见你后,这辈子的心思就在你身上了。”
说完,他微微向后倾了倾身体,去观察楚翛青黑莫辨的脸色,小心翼翼道:“这你总该信我的。”
楚翛一把拍掉那又意图不轨的爪子,声音虽说有些缓和,到底还是生硬冷清:“别拿这件事开玩笑,我往死里介意这破事,简直恨不得...”
恶狠狠地要挟示威说到一半,却突然熄火一般消灭下去,楚翛避开秋笙始终锁在自己脸上的目光,轻喘了一下,道:“我...”
秋笙看出他的心思,先一步握紧了他的手,抬起眉眼冲人笑笑:“你想说什么?为我吃醋还想怪罪到你那脱离本舍的那一魄么?”
“我...我没...”
“别骗我,你什么心思我还看不出么?”秋笙轻轻捏了把他的手指尖,“难不成以后这一辈子你我都不吵不闹了么?太正常了阿翛,你用不着年年岁岁一天不落地对我这样好。”
见他低眉顺眼地不说话了,秋笙心知猜得准,一笑而后回了回头,只见丰青带着大部队尽职尽责地跟他们隔开了不少距离,这便放心地转头问道:“雪千里的元神要如何请?可要老韩与我到时候配合一二?”
楚翛看他一眼,抬手运行气息半晌。秋笙默然无语地看着他,突然间张大了眼睛,只见不知过了多久后,自他心口窝处影影绰绰冒出一簇烧的正旺的小火苗。那火苗渐渐顺着筋脉向他平摊开的手掌中心移去,不多时,他整整一条经络都被这火团似的一小簇染成了殷红颜色,而那火苗,原竟是个发出金灿灿光芒的小圆球,已静静躺在了他的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