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面庞的小神依旧是光彩照人的模样,她似乎是有片刻的疑惑,却在看清眼前人时双眼微微发亮,紧接着便是惊喜地大叫一声:“楚哥哥!”
所有埋在田野的脑袋一瞬间全都抬了起来,集体见证了云鸢飞身上前,一把将楚翛重重扑倒在了地上的一幕。
楚翛在落地时只听到腰椎轻响一声,紧接着就是一阵酸麻的胀痛,不由无奈感慨当真是上了年纪,经不起瞎胡闹了。
怀里却是个不断乱动的小神,楚翛好容易抱着她慢慢爬起来,见了眼前三张臭脸,忙不迭地赔笑道:“京城之中公务繁忙,倒是许久未曾归来看看,诸位可还安好?”
顾嵬闻言一声不吭,卢子期扭头看向夏舒,后者马不停蹄地冲楚翛冷哼道:“荣华富贵享尽了?亏你还知道回娘家!”
“我这不是…”听着对方语气不好,楚翛正要多说两句好话哄哄,猛地一回神,当即大惊失色,“什么娘家!”
夏舒一看到他这副表情就满肚子牢s_ao,“敢做不敢当”五个大字简直呼之欲出:“你当我们在昆仑山里头就向来不下山的么?京城里大大小小的事情传得满城风雨,周雍早就一五一十跟我们交代了,那什么秋笙字子瞻不是?瞅你这满面红光的样子,乐不思蜀了吧?”
楚翛:“…”一面在心里默默计算和秋笙行为不轨的次数,以及恰好被周雍那个事儿妈抓包的可能x_ing,认为此人应当并无实质x_ing证据,不过人云亦云,因此没去搭理这茬,正要转移话题,衣角却被扯住了。
低头一看,只见云鸢一张皱成包子的小脸蛋,正目光委屈地盯紧了自己,声音软糯:“楚哥哥这是在外面,找了别的大姐姐么…”
她一撒娇,楚翛恨不得立即将心肝挖出来掏给她,正要顺着妹妹的意思安慰两句,却听一旁传来一声巨大的鼻孔喷气声。
同样的一样东西,有人爱,便必然有人厌恶。云鸢这哼哼唧唧不好好说话的娇气声音差点儿没让夏舒恶心地直接吐出来,他横过长刀当作楚河汉界在两人中间一隔:“云大妈,一把年纪就干点应该做的事情,这副德行作践谁呢?”
他这话说的确实过分,但好在旁听的卢子期与顾嵬恰好与他抱有同样的看法,因此不但未加阻拦,反而双双在后头赞同地点点头。
这三人脾气一个比一个倔,楚翛自认为此时管教他们无异于对牛弹琴,便轻轻将怀里的云鸢放下,转而向顾嵬问道:“近日北崖可还安好?昆仑山情况如何?”
若是这三人来上一个,云鸢大可三言两语便将他们糊在地上,眼下却是一起蹦出来吆三喝四,楚翛的不作为无疑象征着默许,任她再如何张牙舞爪也是敌不过,只好灰头土脸地退回做农活的队伍中,不吱声了。
顾嵬:“北崖已重回平安,楠磺再无数量上的奇异变动。至于昆仑山民,针对崔嵬阁自此摆脱毒阁称号,大多数人对此并无意见,也乐于见到家乡迎来生机。唯有数十个老人家颇有怨言,时日一久,已经差不多都安顿好,阁主不必担心。”
到头来还是这人最靠谱,楚翛笑着看他:“你真是太万能,干脆往后阁主守阁人两职同担如何?”抬手搭上顾嵬右肩,磨蹭两下鬓角皱眉思索片刻,轻唤一声:“阿云!”
夏舒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算是彻头彻尾明白了何为“打一棍子再给一甜枣”的教育方法。
偏偏云鸢还特别吃这一套。
每当楚翛微哑着嗓子低声喊她的爱称时,云鸢总有种被这人捧在心尖口上疼的错觉,哪怕这人接下来说的话跟她自作多情的想象相差十万八千里。
果不其然。
一见她眉眼含笑地回头,楚翛立刻扬扬手笑道:“阿云!可否唤云雀山神来此一趟?我有些要事想询问前辈。”
云鸢脸上兴高采烈的笑容来不及收回,便立刻要转换成一副将泣不泣的可怜相,一时间哪一种都没做出来,竟像是憋足了力气做出个奇丑无比的鬼脸。
这下别说身后那三个不厚道的单身汉,就连楚翛都忍俊不禁。
“不许笑!”云鸢抹了把脸,彻底不想搭理这神经兮兮的心上人,随手往楚翛身后一指,“你自己不会看啊!”
看来无论是少女抑或老妇,情绪多多少少还是不太稳定,自以为无辜的楚翛倍感无奈地摇摇头,转身一看,却是正好对上云雀一张略微苍白的脸庞,两人距离极近地打了个照面,几乎能感受到彼此温热的呼吸,楚翛俨然是没想到云鸢竟然并未诳他,顿时不知所措地倒退了一大步:“山神。”
云雀似乎是浅浅叹了口气,眼眉间俱是惆怅悲戚:“我猜到你回来找我,却未曾想到竟是这般快。”
楚翛稳住心神,向她弯腰作揖:“不知山神此刻说话可否方便?”
既然已经被对方琢磨透,便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云雀无视周围一众看热闹的无关群众,拂袖飘然离去:“跟我来吧。”
两人这番神仙对话竟是听懵了包括云鸢在内的所有人,夏舒扯住卢子期的衣袖问道:“山神这是打什么算盘?我有些看不透这老鸟究竟是个何种走向。”
卢子期偏头冲他翻了个白眼:“你觉得我长得像鸟?”
夏舒装模作样地上下打量一遍,摇摇头道:“倒像是头蠢驴,说不上像鸟。”
卢子期耸耸肩:“那便是了,你问我我又如何知道。”
顾嵬默默盯了他俩一会儿,终于扛着锄头走了。
他俩这般口无遮拦也不是一天两天的毛病,云鸢听着这俩孙子拿自己老娘开涮也是无计可施,回头看着楚翛消失的方向,竟没来由地心慌起来。
那人待她好,甚至到了有求必应的程度,她却鲜明而痛苦地在那股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关怀里看到了无情无义,若是换了个姑娘冲他这般无理取闹,想来这人也会照单全收。
他欢喜的是她这副少女模样的皮囊,是她时而乖巧时而闹腾的稚嫩心x_ing,这恰恰是她轻而易举便可长久保留的东西,却亦是最无法把握,只恐将转瞬即逝。
像是她曾千方百计求楚翛剔骨活下来而无果,那不知何方神圣的秋笙,却是不费吹灰之力地让他自这一边淤泥冷雨一边烈火烤炙的世间,竟是从萎靡不振之中抽身而出,转而涅槃一般重生过来。
近乎胡搅蛮缠。
这人她得不到,这点她早已心知肚明,彼时此刻,她却有种这般奢求而来的兄妹之情都会行将破碎的无力感。
然而实际上,楚翛并没有把当娘的干坏事的账算到闺女头上的习惯,他与云雀默默坐在藏经阁书桌两端,中间隔了两杯滚烫的热茶。
“前辈,您…”楚翛一时竟觉得有些难以启齿,“您做过的事情…”
云雀脸色惨白,却是一副安之若素的样子平静地微微晃动着茶杯:“你知道多少?说来我听听。”
看她如此这般,楚翛也着实没必要支支吾吾下去:“楚筌背后的人,若是楚某并未猜错,便是前辈了。再往外推想,恐怕昆仑山北崖闹鬼、楠磺数目不定屡屡失窃、利用大越古箭来寄信给我、与北骊串通一气为赤血提供原材料等等事情,便都是出自前辈之手。”
他抬头看眼云雀像是受了一记闷棍似的神情,心知这大概是猜出个七八分,低眉淡淡道:“倒还是要多谢前辈,未曾将手下昆仑y-in兵交给阿云掌管。”
“你…”云雀苦笑,“这事其中诸多不得已而为之,我还在世一日,便护她一日安好周全。”
人鬼神明到头来注定必有一死,生而为人,蜉蝣一世须臾而已,魑魅魍魉又是终年不见天日,神明自古高高在上不胜寒,不过各有各的苦处,未曾知根知底,只觉世上任一生灵都活得比自己畅快。
楚翛也是时至今日才知道,原来神仙也是会流眼泪的。
他不知如何安慰,只好默默偏开头静坐了片刻,待到那低低的抽泣声逐渐平息,这才轻声开口:“前辈,这些都是过往小事,楚某此次劳烦前辈,是想打听个消息。”
云雀抬起一双红彤彤的兔子眼,却仍是一副庄严华贵的气派:“但说无妨。”
楚翛:“前辈你,或是控制前辈的人,究竟教给楚筌什么方法,能令他足以脱离本体如此之久?我已经有个把年头未曾感受到他,放在往昔,他作为一缕吹之即散的青烟,早就灰飞烟灭了无生机。敢问前辈可否对楚某略通一二?”
她霎时间面色如纸:“你…”
“前辈,恕楚某冒犯,”楚翛见她竟这般大惊失色乃至无法回答,只好自行再进一步,“前来求此术的可曾是个金发异邦人?”
他目光如炽,想在这般祈求却强硬的眼神中扯谎无异是件天大的难事,云雀眼角垂泪,终是轻轻点头。
她此番动作,便意味着昆仑山y-in兵已经可为西洋鬼头所用,眼下他们或许在千方百计将这邪物之力与水师相结合,用不了两三年时间,便可掀起海上滔天风浪。
怪不得当年雅尔夫会毅然决然放弃与拉图、萨满川木的合作关系,敢情是早已将昆仑y-in兵这无可限量的邪力握于掌中。
话说到这个份上,楚翛前后一串,再难以置信,摆在眼前的也是明晃晃的事实。他逃避不开,却又着实被烧的生疼,体内翻腾不停的未净污血再度叫嚣起来,一时忍不住,平静了许久的心血竟剧烈震荡不停,扭头便是一口泛黑的赤色鲜血喷涌而出。
云雀显然被吓了一跳,正要上前扶他一把,却被楚翛一伸手拦住,顿时感觉到那人自内而外冲着自己透出的冷意,探出的胳膊硬生生僵在了原地,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