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邓七匮乏的医学知识里,人能开口说话多半就是没事了,一颗心刚刚放下去,一听“昆仑山”又不免被吊起一半:“神神秘秘的,戴着个鬼面具从来不露面,这些日子他说崔嵬阁阁主吩咐崔嵬c-h-a手了,硫炭木和皂药菱不太好取了,让义父安心等待些时日。义父,请容儿子说句实在话,这个线人,当真不太靠谱。”
拉图:“能在昆仑山找到接头人已经难如登天,别贪图太多了。这人是在瞒着崔嵬做事,鬼头头眼皮底下搞小动作,能保全脑袋就不是件易事。况且近来暂且休养生息一阵再说,实在是不宜出战。”
邓七红了眼正要再说什么,拉图却面露疲惫地摆摆手走开了:“秋笙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说不定背后还有高人指点,先别把猎物逼的太紧了…吾儿,此地不宜久留,义父先走一步。”
被留在原地的邓七忽然间莫名其妙地觉得,义父老糊涂了。
就算是老糊涂,拉图却实实在在说对了两个字——高人。
这位高人便是周雍。他接连几个晚上在皇宫里乱窜,一开始的新鲜劲一没,再多的房梁子都留不住他了。此人似乎渐渐发现,皇宫这地方除了奴才多花花景致多,就再没什么可圈可点之处了,里头的人还竞赛似的说话一个比一个委婉,他有天在树上偷听两个后宫娘娘拌嘴,听了半天,竟一个字不懂。
要说这些女人也是有意思,人家皇帝外头有人根本看都不看后宫,她们却固执己见地争风吃醋、吵个没完。
大摇大摆地出了皇城,正赶上秋笙前去天城平乱,周雍拉着自己的那匹雪千里便悄无声息地尾随了一路,连同秋笙被炸得不省人事两耳失聪的情形也看的一清二楚。
大越的事他无心去管,可楚翛毕竟是自家主子,闲的牙酸正好找点事做,周雍喂饱雪千里后便一日千里上路,前往天渊寺给阁主报信去了。谁知一路顺风顺水,连天渊寺门口巡查站岗的众多和尚都瞒过去了,最后竟被一道法阵困在了净然门外。
他倒也不心急,只找了个房梁睡觉,寻思着或许一觉睡醒也该差不多,岂料头下木板还没枕热乎,便被净然一记掌中刺打了下来。
周雍偷睡不成反被打,抽出长剑就要就地跟秃驴决一高下,手指刚一动,却见净然伸出两根手指往他嘴上一横,他来不及躲,正正好好被戳了个正中红心,整个人被雷劈了一般愣生生往后倒退两步,满面难以置信:“你干嘛?”
净然收回手平静颔首道:“周施主。”
周雍平生一向不待见这些吃斋念佛的庙里神仙,大概是自己身上有所杀孽的缘故,一见了菩萨便无端自后背生出一股恶寒,只觉嘴上被碰的那一下就要烧起三昧真火来,恨不得二话不说直取了和尚的秃瓢脑瓜,却又碍于楚翛不敢高声喧哗,只好忍住气低声问:“秃驴,你把阁主怎么了?”
净然闻言不气不恼,态度反倒愈发谦和了:“离魂初结,让他先好好歇歇,心神一乱有百害而无一利。周施主有何要事,且先暂时等等,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周雍一皱眉,真开始着手清理了?
“我等等倒是没事,”他磨蹭了一下剑鞘,声线较之方才稳下不少,“我等等,你该忙忙去吧。”
净然也不多问,颔首低眉合上双手,带着一身的Cao药香飘然而去。
周雍大摇大摆地进了屋,一眼看去,见那人睡得并不安稳。
他静静躺在床上昏沉沉睡着,眉头却纠结出一个小疙瘩来,一张惨白的瘦削面孔深深陷在柔软的靠垫中,双唇全然褪尽了血色,隐隐透出些灰败的死气来,整张脸上只剩下黑白两种颜色,像个神志不清的垂死之人。周雍竟有那么短短的一瞬,以为他就要这么无声无息地死在这里,留下满心的悔恨无奈,空落落地咽下最后一口气。
后一刻他便毫无道理地推翻了这个空想,楚翛此人是不属于这种空寂平和、甚至有些窝囊无为的死法的。
他但凡是还剩着一口气含在冰冷的胸口里,便绝不会老实躺在原地认命,仿佛只要给他一把刀一把剑,即便心知是一场无能为力的反抗,他也会拼死扛起刀剑劈开这将人逼到绝路上的命运,将胸怀中这口恶气凌然出尽,再顶着满头满脸的鲜血伤痕,投身熊熊燃烧的烈火之中献祭般死去。
好像生来就是为毁天灭地而来,有的散下一地废墟无可奈何人头落地,此为乱世贼人;有的心中自有一清平世界,舍血r_ou_之躯从头雕琢,此为豪杰。
周雍半眯着眼看了楚翛片刻,见这人仍是一副陷入梦魇般的鬼样,正要抬脚离开,后者却出人意料地醒了。
他轻轻倒吸了一口凉气,周雍便如闻轰鸣天雷一般周身一抖,几步调转回去对上楚翛还没什么准星的眼睛,轻声问道:“你怎么样?”
楚翛只是凭本能半睁开了双眼,眼前却仍是梦中诡异幻灭的场景,冷不防被这么一问,空荡荡的脑子顿时转不动了,沐浴在周雍担忧紧张的目光下愣是半晌没说话。
“算了,你先别想太多,我给你倒碗水。”周雍头一回好脾气地没着急催他,几乎是轻手轻脚地把人扶起靠在枕头上,转身取了个茶碗来,“来。”
楚翛迷迷糊糊地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微温的茶水入口,稍稍回了回神,定睛一看眼前人,微一愣:“你怎么来了?”
“你…”又看了两眼楚翛像是活死人一般吓人的脸色,周雍轻咳两声决定先瞒过去,“你先歇两天,这事不着急。”
楚翛伸手接过茶碗,仰头一口喝干,算是彻底清醒过来,这才目光灼灼地盯紧了周雍,冷冰冰地勒紧了声线:“藏着掖着任由我瞎猜更耗神,你还是直接说吧。”
周雍:“…”
楚翛皱着眉重重敲了几下额头,眯着眼看了周雍一会儿,嘶哑着嗓子道:“京城…秋笙出什么事了?”
“…”
他慢慢站起来,面无表情地俯视着阁主沉默半晌,不想被对方比他更y-in更狠厉的眼神反瞪了回来,妥协似的张了张嘴,话没出口,却猛地偏过头去:“不是大事,你这副德行还是先管好自己吧,去了再给人添乱…哎你别动!”
为了证明“给人添乱”纯属无稽之谈,楚翛竟不顾那把破骨头,撑着床板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了,甚至耍小x_ing一般避开了周雍伸过来的手,说道:“大事小事我自会判断,你且先说。”
周雍垂死挣扎一般跟他大眼对小眼相视了半天,终于放弃抵抗:“好好好,你先静静心,别乱了心脉气血。”
闻言,楚翛瞬间便收起一身戾气,转而挂上了一脸讨好的微笑:“好说。”
周雍斟酌着词句:“你离开京城后没过几日,天城一帮豪奢便借口朝廷剥削压迫结帮起义造反,看似官逼民反,实则早有预谋,那个□□头子邓七,后经调查发现是北骊族长拉图的义子。此事正巧做给当时正在天城的董琦看了,此人一回京城便上报启奏,文官大概没见过什么大场面,一点小□□就把他吓破了胆,或多或少有些添油加醋,秋笙一时血热就坐不住了,一马先行,带了花都的亲军就亲自去了….哎你悠着点别那么激动,□□已经平定了。”
楚翛一听到那人挂甲亲征,胸口里的气就喘不太顺利了,极力压制着呛咳了两下,摆摆手示意周雍继续。
周雍:“他在花都先去了一趟驿站,具体做什么我没注意。随后,他们与邓七一行人正面交锋,最初那肥猪还表现得挺恭谨谦和的,谁料此人人面兽心,居然还留了后手…”他说到这里刻意顿了顿,观察一圈楚翛的脸色,见对方还勉强算得上心平气和,才放缓声音道,“拉图派了一个死士少年混入队伍之中,怀里抱着一兜子赤血,在秋笙面前炸了,但他周围有三个重甲将士护着,伤的不重。”
楚翛的左手始终在不自觉地抠挖右手手心的嫩r_ou_,时轻时重,落下一小片青紫泛黑的伤痕,周雍声音猛地停住,他手下机械莫名的动作顿时一僵,心肺猝然一紧,才蓦然发觉自己竟在对方开口时便下意识憋住了气,别开眼睛,急急咽了几口气,气力平稳后问道:“伤的不重你来找我?废话少说,都是什么伤?我先去许留山那儿请他开几副灵药来。”
“…”
周雍有时觉得脑子太灵也不是什么好事,说个小谎都能迅速戳破,这太过坦荡清明的日子还有什么意思?
他探手入怀取了个药包出来:“来天渊寺前刚去找了许留山请来的,你也用不着再跑一趟…那只是块极小的赤血,威力并不大,加上爆炸时他身边又有重甲相护,因此虽说距离极近,也只不过是伤了些许肺腑、两耳暂时失聪罢了,你大可不必这么如临大敌。”
楚翛两手又不自觉地相互绞缠在一处,力道大的几乎要勒出青筋来,他出乎周雍意料地格外平静一会儿后,猛地一把抄起桌上的药包,勾起挂在墙上的万尺弓往背上一甩,拔腿就走。
周雍被他这不走寻常路的一招杀了个措手不及,脚步一乱差点儿没拦住,迅速出手一把拽住他的右臂,气急败坏地吼他:“就你这副脸色,去干嘛?吊丧么!”
“你说得对,脸色是不太好,”楚翛灵巧地一甩右臂抽出手来,像是对周雍怒气冲冲的质问自动屏蔽了一般笑了笑,回身在床榻上胡乱摸了一圈,掏出一个□□往脸上“啪”一声糊住,仔细粘抹好边角。
周雍一时错乱,还以为此人要就此改邪归正不跑了,谁知这头传来被方才怒吼吸引过来的和尚的脚步声,那头楚翛就戴好了面具,竟回头冲周雍挥挥手,后者还没回过味来,他却已然破窗而出,凌空纵身一跃,再没了人影。
周雍看着被碎成一地烂糊糊的纸窗,忽然间很希望那东西是阁主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