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久刚才一直在闭目养神,专心对抗着上药后伤处的痛痒难耐,没精神分给他俩,自然什么都没听见。这刚一睁眼,就看楚翛跟个轻灵的鸟似的就从地营飞到地上去了,顿时瞠目结舌地看着秋笙。
“身子灵吧?”他摆摆手冲方久笑笑,眉眼间满是无可奈何,“小媳妇儿,瞎皮。”
方久:“…”怎么觉得眼要被闪瞎了…
地营之中暂时不受威胁,地面上却早已乱成了一锅粥,堆积如山的尸体糊住了城门,赤血铺天盖地炸过来,死得不能再死的士兵尸首你我不分地纠缠在了一处,一眼望去,竟看不到一个全须全尾的。
城门口早守不住了,高立和齐默带着残兵余将把死尸摞高了造个小山出来,勉强躲在后头避开满天乱飞的赤血。
拉图借着千里眼远远一打量,见城门上竟空无一人,立即挥手下令:“停止攻击!”
这话其实不用他说,按照这么个规格消耗下去,再打两下就一个炮弹没了。在后续物资短时间内无法备齐的情况下,若是西北军有剩余兵力,只能凭实力近身r_ou_搏了。
克斯不在,西北军又有高立、齐默、王登和方久四员猛将,何况秋笙还在这儿,这少年本身就不是个省油的灯,皇帝御驾亲征又会极端鼓舞士气,他的胜算可想而知。
西北军有地营,这番猛炸肯定收不了全军。
“进城!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男女老少皆有的部队浩浩荡荡地靠近了威州城,真正有战斗力的正经兵其实不多,但这个阵仗贵在人数吓人。三七两营是西北军中最能征善战的部队,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可被赤血没头没尾地乱呼呼一炸,眼睁睁看着同行的战友碎成血淋林的r_ou_块砸在自己身上,心理防线到底有些撑不下去了,一听这千军万马进城扫荡的声势,好些人顿时就绷不住了。
“高将军,我们这是…现在怎么办啊…”
“这来势汹汹的,我们怎么打得过啊…”
“和谈吧…”
高立本想厉声呵斥这几个带头削弱军队士气的害群之马,可背后靠着战友四分五裂的躯体堆叠成的小山,堂堂西北军三七营五六万人竟然打得只剩下了不到一万,满心豪情突然就掺杂进了些难以诉诸于口的酸楚。
谁的命不是命呢?就这么拿到沙场上糟蹋…
可为国之将者,不正是为安定四方而生的么?一处闲职混吃等死,温柔乡里了此余生,于他而言,无异于一场安逸的流放,磨平了一身渴战的傲骨,满腔热血却要烧到何处去呢?
微微涣散的目光再度聚起锋芒,正要提刀迎敌,却见一人矮着身子匍匐前进而来,他眯眯眼看清来人…
王登?
他心中一紧,还以为地营出了事,却听王登低声快速道:“放弃城门!剩余兵马速速进地营待命,从五营口进,快!”
高立一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放弃城门?”
大军近在咫尺,王登来不及细说:“正面对上没有胜算!进地营,前后一起打。”
听着那敦实厚重的脚步声,再看看自己身旁这几个少得可怜的兵,高立猫下身子微立刀尖:“跟我走!”
几千人训练有素,移动起来一点不拖泥带水,不过片刻工夫,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抵达了五营地营。王登带前高立殿后,刚刚扣紧砖板,就听见了拉图他们将尸墙轰然推倒的巨响。
偌大的威州城,像是由一个个死人巷拼凑成的城池,拉图领着近身的精兵步步为营,半夜里头黑的人影不见,他脑子里绷紧着一根细弦,丝毫不敢放松,唯恐从角落里窜出来一个中原人给他致命一刀。将近十二月的腊月里,豆大的汗水从他的额头上纷乱滑下,渗进衣缝里的时候冷的像冰,冻得他一哆嗦。
四五万人的大队恨不得刨开每一块碎石,将每一个倒在地上的整装尸身捅得跟马蜂窝没差,即使这样,他们还是担心那些已经沦为碎r_ou_的死人会突然诈尸还魂,挥舞着钢刀剁下他们的脑袋。
整个军队就这样在极度的紧张恐惧之中进入了死寂的威州城,最后一个北骊士兵已经越过了帅帐,没人进来翻动帐里的砖块。
一座城径直走到了头没见着一个活人,反倒被自己先前放的大火熏了回来。拉图转头看向身边一个矮子,这矮子在人高马大的军队里头显得格外畸形,长的龅牙豁嘴,催人反胃的能力大概和城门口那些烧得发焦的尸体有得一拼。
“斯连,找密道。”
他们此时就站在九营外头不远,方久将耳朵贴在地砖上听了个清明,借着火把的亮光冲身后的五千精兵打了个手势:“准备。”他做完手势的一刻,最后两个士兵便飞快跑到五营地营和帅帐地营通知高立和秋笙——这三个地方在地面之上距离并不近,但挖地营之时目的之一便是缩短路程便于通风报信,曲曲拐拐地近了不少,方久又选了两个九营中脚程最快的兵,不过片刻,另两方便顺利接受到了消息,只等方久放个军信弹。
方久两手微抖,若是斯连直奔九营而来,那这一方基本上就是废了,没时间上地面,就能全被一炮弹轰了全窝。
天时地利人和,斯连十分懂事听话地绕开了九营,转而率领大军前往不远处的三营。西北军最强劲的两支部队是三营和七营,按常理应将地营口安排在此处,或许正是要歪打一枪,当年建地营时,秋蒙偏偏将营口建在了五营和九营帐里。
斯连带着一帮小弟东瞧瞧西看看,敲打了半天各处地面,腰都快折断了,还是一无所获。
拉图有些着急:“莫非不在这儿?”
斯连摇摇头,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是西北军的地营修整得太过完美,连自己也找不出半分破绽么?
等等。
他突然睁大双眼,心脏狂跳。
避人耳目是中原人惯用的招数,难道真正的地营口是在常人眼里可能x_ing较小的五营和九营里?
他暗暗祈祷着,岂料这念头才冒出来,便听到西南方军信弹爆裂的巨响。
九营的方向。
斯连紧咬着牙回头看去,见一青年身穿重甲,身后是九营五千重甲将士。月色暗淡,他举着火把冷冰冰地斜睨着他们,像是从地里爬出来的厉鬼,抹干净了嘴角的残血,手上的钢刀却又渴望着饮血杀戮。
四万残兵瞬间乱了方寸,还没等他们缓过气来,便听到身后两个方向同时响起战鼓之声,高立手提乾坤日月刀,秋笙一柄长剑直身玉立,煤油灯星星点点的光亮照不清他们的面容,只觉一股泛着寒光的血腥气,在他们身上肆无忌惮地流淌,见了落入包围圈的猎物,扑面而来。
第18章 雨援
秋笙缓缓按下姜瑜提着煤油灯的手,夜色之中,长剑逆着月光亮的惊人。他偏过头去,说道:“放暗里打,他们顶不住。”
西北军当年一个个都是在地牢里头缠斗出来的本事,拿破布捂着眼都能解决敌人,但凡有点儿光亮就能看个八九不离十。秋笙也算是在早年还老实巴交的时候见着过自家老父亲是怎么训练这帮大汉的,仗着自己眼力也不差,直接飞了块碎石子把飘忽的灯芯掐灭了。
方久和高立会意,整座威州城瞬间陷入一片y-in惨的黑暗。双方一时都没有动作,五步之外人畜不分的环境中,一眼望去什么东西看不见,可所有人都明白,那些提刀举剑要取自己x_ing命的敌人就在不远处剑拔弩张。
拉图前来搜城时命近身精兵队人手一只火把,可惜他们一路上耽搁了太久,加上方才一阵的s_ao动不安,本就为数不多的火把顿时灭了个七七八八,堪堪照得到极有限范围内的东西,眼前所见唯有身先士卒的三位将领,嗜血肃杀的面容让他们以为这些人不是什么西北军,而是这小皇帝从y-in曹地府借来的y-in兵。
“分三路!”
终于给反应了。
高立冷冷笑了一下,单手入怀,抽出军信弹拉响。
秋笙趁着这一瞬的亮堂迅速扫视了一圈,心里一凉。
没看到楚翛。
一刹间彻骨的黑夜被炮弹刺目的光芒照的宛如白昼,两厢借光跟彼此打了个照面,待一闪而过的光辉瞬息消逝,只听四面八方排山倒海而来的高吼声,像是借了地上横七竖八尸体的神力,一时间天地剧震,千军万马呼啸厮杀。
“杀————”
….
泼墨般的黑夜中看不清血r_ou_横飞,难分胜负的拼杀像是在另一个世界,青年面无表情地靠在烧焦的树干上,一缕青灰色的烟雾从他的衣领中滑出来升腾在他的面前,他静静看着这团烟挣扎着成型,抱着双臂,眉眼映着通红的火光,清俊几可入画。
烟雾初始像是炮弹爆炸升起的浓烟,却似乎是有意识地修正自己的形状,不多时,便形成了一个额冠束发、青衣白靴的人形,这烟雾漂浮在空中没着没落,眼窝处没有眼球,只有两个黑乎乎的空洞。明明失去了瞳孔,却莫名感觉他在用一种愤恨不已的目光怒瞪着青年。
莫须有的眼神直勾勾地戳在楚翛脸上,他收起了脸上弄姿作态的笑容,整个人就像在寒冰里头冻了半天,周身是化不开的冷意。
他将嘴唇抿成一条线,用最凉薄的声线道:“你总算是肯见见我了。”
黑影在他眼前狂乱扭动片刻,再平静下来时,轮廓竟清晰了不少,五官都从浓雾中分离出来,却仍然没有眼睛。他半张着乌黑的嘴y-in恻恻地哼了两声,声音像是没拉好的二胡,吱吱呀呀刺耳不已:“你…你以为你能挽回局势么?你…不过是我的一部分罢了,你摆脱不掉的…”
楚翛抬头看着那对洞口,漠然道:“虽说人数上有优势,对方毕竟先我们一步制造出了杀伤力强大的武器,胜算的确不大…楚筌,多少年了,你就不能让大越消停消停么?你穷折腾这么些年,难道就有用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