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头,被王九斯安上一个“定有妙招”的高帽的秋笙面无表情地瞅着身旁的礼部尚书胡天都,坚持不懈地将这厚脸皮的中年男人看出了一身冷汗。
“朕知道现下国库亏空的厉害,用不着胡大人一笔一笔账算出来给朕听。大人且告知朕个确切数值,若是萨满川木要银子,能拿出来多少?”
不接手皇位或许当真便被一辈子蒙在鼓里了,先帝当着众皇子的面装得道貌岸然堪称一代明君,实际上竟罔顾民生罔顾天伦,耗去上万两银子建了个五六个时辰走不到边的迎仙台,甩开财政赤字不管,宫中府中皆是极尽奢华 y- ín 靡,胡天都呈上来的单子上头竟有半数把玩之物是他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国库自迎仙台修好即刻起便深陷亏空之苦,上奏谏言的折子都被先帝堆在一旁摞得老高,老东西竟还消遣他不学无术只知玩乐,可巧竟然都是演给他看的。
头一回领教了自家老爹的真面目,那人却已入了土,秋笙这当儿子的是恨不得怨不得,咬牙咬了半晌,倒是生啃出一牙龈的血来,又被一腔怒火烧的面孔扭曲的厉害,竟像个青面獠牙的恶鬼。
他死了干净,留着自己在这好位子遭罪,真是好精巧的心思!
“顶天了六百万两白银,这已是划拉齐整边角的数目了,再多就是刮了臣的皮也拿不出了。”
秋笙勉强冲他笑笑,以示自己的和蔼可亲,并没有要扒他皮的打算。
整肃海军重整西北军南大营都要银子,招兵买马也是迫在眉睫之事,六百万两都拿走,全中原的人都不要活了,一起吃土好了。
“六百万留下四百万,军队里不能缺了银两。”秋笙拿起银杯倒了一嘴竹叶青,眼眶微红,“胡大人,你前去谈判之时保底数目便定为两百万,上浮不超过五十万,若是再多,那干脆别废话,带着兄弟们回来,拼个鱼死网破便是,左右死路一条。大越若是逼到绝路亡了国,也决不做哈巴狗一样的贱骨头,给人榨干了精神气才死。”
胡天都低头应了:“臣遵旨。”
“等着天渊寺的译官来了,大人便可即日动身,速战速决,和谈桌上别露了怯给蛮子笑话。大人此去,便是我大越一张脸面,尽管硬气着来,朕派一百御林军去给你撑腰,殉身也要殉得轰烈些才是。”
胡天都抬头看向秋笙,惊觉这青年身上竟有着先帝断然没有的将士豪气,却不比寻常武将锋芒毕露,倒是有种如玉的温润公子气压着杀伐血x_ing,眉眼间傲然自立。
便是“文能定乾坤,武可定天下”的风华了罢。
掷地有声答道:“臣定不辱使命!”
秋笙点点头,正要挥退胡天都再细细看一遍账目清单,替那纸醉金迷的混蛋老爹清点清点见不得光的蠢事,李辞却从外头进来了。
“陛下,天渊寺安排来的高僧由礼部侍郎丁朗领着候在殿外了,陛下可要见么?”
如今已是万事俱备只等这译官了,秋笙搁下手头活计,起身道:“快请大师进来,礼数周全些。”回头看了眼胡天都,摆摆手示意他离座行礼:“这人可是此次和谈事宜重中之重,万万不可怠慢了。”
天渊寺里头一帮斋戒吃素的和尚,本就不沾荤腥不长膘,加之平日里净然清素惯了,素菜也是极尽简朴素淡,什么菜包子翡翠豆腐统统没有,凡是能端上桌的,都是些白水煮白菜,大馒头窝窝头之类的东西。按理来说,不饿成皮包骨就不错了,在此条件下能吃成个胖子恐怕也要得天独厚才行。
秋笙颇有些目瞪口呆地目送着译官缓慢地挪进来,觉得自己真是抓到宝了,这万里挑一的胖子就这么落到了他的手里。
况且这世上别的胖子,大多数是胖的很均匀的,至少脸和身子骨是成正比的。而眼前这个,虽说顶了个猪头似的饼脸,却能从层层叠叠的衣衫中描摹出颇为瘦削的骨架来。
胡天都也给看愣了,敢情天下大师不仅仅道行修养高,外形还挺鹤立j-i群。
他俩看得新奇好玩,秋笙愣是把自己坑儿子的糟心老爹都暂且抛掷脑后,却苦了顶着一脸r_ou_脂的阁主。
天渊寺里易容师为了遮住他存在感过强的鼻子,平添了一堆膏脂把脸弄得跟鼻子一样高,他现在走路都看不到自己的脚尖,为了护好这张丑的天怒人怨的猪脸,不得不一步一步慢慢挪动,还得装出一副得道高僧的高深莫测来。
楚翛心想:他娘的,老子怎么就被一头秃驴忽悠住了。
用自己的脸来又如何?全城通缉又如何?雪千里撒丫子一跑,还真不信这帮绣花枕头能追得上。
想起这个楚翛又开始心口疼。为了符合常人的赶路进程,他在来京城前先回了一趟昆仑山,嘱托完毕事务后便启程花都,将雪千里丢给了糙老汉许留山,买了匹骡子慢慢溜达过来。
一路上吃了不少沙子,磨得嗓子眼发痒。
阁主对此不堪回首。
“大师请坐,李辞,斟茶。”弯腰行礼,让了个座位给来人,楚翛别别扭扭地回了礼,落座时被秋笙看了个正着,裹在棉衣中的腰线免不了被探个清楚。
要说秋笙那些上不得台面的绝技之中最使他自己引以为傲的便是看腰线筋骨认人,有时甚至比寻常人看脸寻人准不少。面容可改可相似,身段却不能,何况秋笙头一回见楚翛便丢魂的缘故半数是因此而来,这一眼看去便再转不动眼珠了。
这丑陋难堪的胖子腰骨竟与那美人七八分相像,可险眼下楚翛身上裹着他从前碰都不碰的厚棉衣,又是匆匆一瞬瞥过,秋笙眨眨眼,腰线已隐没在高凳之后,入眼的只是一张丑恶猪脸上令人作呕的微笑。
他猛地一闭眼,心里仅存的丁点儿犹疑也灰飞烟灭了。
“大师…敢问大师法号?”
没被发现…楚翛早察觉秋笙眼神不对,正心惊胆战地等着发落,却不出意外地靠秋笙对“丑”的极端排斥逃过一劫。
果然看脸这种事是会影响智商的。
“回陛下,贫僧法号净生。”不等秋笙回话,楚翛接着说,“听闻净然大师之说,此次入京面圣,陛下是命贫僧前往金陵助礼部尚书胡大人完成和谈之事。”他离座起身,向秋笙行云流水做了一套佛家的最高礼拜,五体投地下去,将额头轻轻抵在交叠的拇指上,缓慢而坚定地说:“国泰民安之时,天渊寺诵经念佛为家国祈福,若是江山飘摇,贫僧自当殒身不恤,愿以心头一点赤诚热血,满溅山河!”
秋笙身形似乎是震了一下:“朕往日虽与贵寺净然大师有所结交,却不晓诸位高僧心中大志,满以为天渊寺不过一置身红尘凡俗事外的庙宇罢了…如今之事,竟是朕狭隘偏颇了。劳烦大师代净然大师受朕一拜,权当作是赔个不是。”
眼看着这人就要拜下去,身旁李辞不在也没个人拦他一把,楚翛隔着r_ou_皮兀自瞠目结舌起来,一扫旁侧的胡天都,竟然也豪爽地诚心诚意地作了揖。
别介啊,这都是我自己瞎编的,你可猜的一点儿没错,净然那死秃驴就是这么个德行啊!
“陛下…胡大人,两位快别…”
楚翛总觉得侃天侃地胡说八道也就算,受了龙子龙孙无故一拜,恐怕是要损y-in德。
眼瞅着隔得远搀不住,只好无比憋屈地受了。
“净生大师,如此便劳烦您跟着胡大人走一趟,尽量将我方的话转的谦和低调些,再一个,万万不可在谈判桌上露怯让萨满川木那鬼东西笑话。”转向胡天都:“路上好生照应着净生大师,舟车劳顿,别累坏了身子骨。”
楚翛低下头来,极隐晦地笑了。
国土疆域都不保了,这混账皇帝竟然还cao心着丢不丢脸。明君啊明君。
胡天都正要一声答应下来,却见楚翛挥手拦下了他的话:“陛下,莫非陛下打算只是打发胡大人和贫僧去么?”
秋笙一懵:“不然呢?”
楚翛撩开袍子跪下,低低弯腰叩首,直身道:“陛下,此番求和不比往日先例,是我方主动和谈且明显处于劣势,更渴望休战养息的一方是陛下您,而非萨满川木与西洋百国水师。对方都是双双首领到场,若是陛下只是派出胡大人一人而已,恐怕显得诚意不足,他们自然有理由挑唆着再次开战。”
见秋笙眉头渐渐皱紧,却不言语,他再度叩首,顿了片刻才道:“当然,二次开战在所难免,和谈也只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等那帮无耻的豁牙之辈糟蹋干净了银钱,唯有再来中原搜刮才能填补缺损。依贫僧拙见,这期间空闲不足一载,陛下须好自筹谋,兴水师扩招兵马,充国库安抚百姓样样皆是要紧事。陛下可有筹划?”
胡天都惊得“花容失色”,如今真是发达了,世风日下,连和尚都其心不古了。不安生在青灯古佛前了此余生,反倒积极入世地比他这个正二品大员都要了解南大营局势,真是开了眼了。
秋笙:“先前一美…呃,一公子曾告知于朕水师内部存在不少脏污难见人的丑事,苏万越留不得了,必须寻空儿从去年的武试贡士里头挑选两三个出来考察考察填了他的缺。安抚百姓是小事,朕只求大师指点一件事。”
楚翛本想弯弯眼角,想起眼下是顶了张丑的人神共愤的脸,瞬间改作点点头。
“国库亏空不是一天两天了,方才胡大人的礼部账册朕过目,这大洞是自先帝便颇有规模,直到如今,是每况愈下几不可救…大师可有何良策?”
“国库倒是小事,这个不急,稍后贫僧自当与陛下详谈,”楚翛摆摆手道,“只是这水师一事,难不成陛下当真以为先帝、太和帝是不知情任由苏万越胡闹的么?”
太和帝是秋笙的爷爷,这人倒是个经天纬地的奇才,只可惜没福消受天伦之乐,刚满古稀之年便与世长辞,没来得及见这最小的南萧王一面,秋笙对他自然是没什么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