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棠说话极为大胆。
虽说本朝从不杀读书人与言官,但往常即便有死谏,也未有人将话说得这般直白。他的这些话一出口,跪在他身后的其他举子心与身子一同凉了,顿时后悔陪萧棠来这一趟!
这样的话说出口,还得了?
更别提求见赵琮未遂,也不得不一同跪在宣德楼下的孙博勋,他的心,也凉了。
孙家大势已去啊!
他人不知,他却知,陛下并不是个好对付的,他们早就被陛下骗了。
赵琮听了萧棠这番话,也觉得有些意外。
他原本当萧棠嘴皮子不算十分利索,只是头脑清晰,此时看来,日后让他去御史台竟也可以!可见他也被染陶之事逼急,赵琮心中又是一定,拼劲全力豁出去,倒也值得将染陶托付于此人。
而且萧棠说这番话,也极有技巧,既为自己报仇,也是助他。
他自然要接下去,开口道:“萧子繁,你说话倒是大胆!”
萧棠此时再度跪伏于地上,再不说话。
赵琮却温声道:“朕三岁进宫,十岁登基,七年间皆是养于太后膝下,与太后情若母子。太后母家即便有些许行为不当,朕也不忍责怪,更何况这些事与太后又有何关?”
萧棠再高声道:“陛下!您心慈,却不敌他人心狠哪!”
萧棠声音中满是哀痛,后头听着的人,不免也被他牵动情绪。可不是!陛下再仁慈,耐不住其他人狼子野心啊!
赵琮听罢,则是又温声讲了一番他与太后多年来的母子情谊,说得不少女娘竟都落下泪来,纷纷为之感动。
正在这片漫天的感动中,赵十一侧头看身边站着的孙太后,漫不经心地笑道:“太后,该您上去了。”
孙太后心中痛楚与愤怒皆有,却架不住赵十一的凶悍与不按理出牌,赵十一在她殿中当她面又杀了一名宫女与侍卫。更何况,此时他的侄儿侄女脸面尽失,他的父亲跪在宣德楼下,百名举子上书论她娘家罪状,她再不出面,孙家当真要完。
可御宝就是她的命,要了御宝,便等于要了她的命。
赵十一倒不急,让她自个选。在她思虑的过程中,还杀了她身边的两人。
孙博勋心狠,幼时就送她进宫,她却终究狠不下那份心来,从床里侧的柜子中取出了御宝,来到此处。
她输了。
她颤颤巍巍地走上阶梯,青茗不在了,王姑姑重病在养,竟无一人扶她上去。原本是有个大宫女在的,被赵十一杀了。赵十一笑眯眯地看着她往上而去,谁也不许跟着。
他要孙太后好好感受这种身边无一人让她依靠,无一人听她差遣,更无一人陪伴于她的实感。
孙太后出现在宣德楼上后,楼下又是一片震惊。
即便本朝皇室向来亲民,百姓却也从未见过这一幕。
赵琮不甘心以这样的方式亲政,但现下已是无法。他也突然发现,这般亲政竟也有好处。
他愿意做百姓心中的那个好皇帝,也愿意当着众人的面接过孙太后还回的御宝。
得百姓信任是第一要素,他六年不得亲政,毫无根基,却因今日之事赚足好感。百姓也更因此事,多了许多参与感。赵琮此时乐观自嘲,他日后能否成为名流千古的明君并不好说,但今日之事,定会为后世百般讨论。
无论明不明,他这个皇帝的名,是一定能出的。
孙太后无力说话,只维持最后的气力,将御宝交还于他。
他自是推脱一番,孙太后执意归还,他终将御宝接在手中。
他的御宝尚不多,唯有两枚印,拿在手中却是沉甸甸。
他的东西,经过六年,终于回到了他的手上。
萧棠见状,立即带头高呼:“恭贺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百姓们再度跪下,众人再高呼:“恭贺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随后,便是更多声的“万岁万岁万万岁”。
宣德楼下众人足足高呼几十遍,哪怕赵琮一再示意他们停下,他们也不愿。
众人皆有一种,这个皇帝是因他们而起的满足感。
赵琮满足了他们的这份满足感,只微微笑着,再不言语。
孙太后瞬间衰老,伸手扶着墙壁,不出一言。
宣德楼背面的赵十一在声声“万岁”中,转身往后宫走去。
吉利已被他派回福宁殿,此时他身边仅有吉祥一人。也许是错觉,吉祥总觉得他家郎君情绪不对,他也不敢多言。
雨中的宫殿,显得有几分寂寥,宫道上唯有他们二人。
直到走过宣佑门,赵十一忽然开口:“该让刘显动一动了。”
吉祥一愣,赵十一已往前走去。
他低头,应道:“是。”
元兆六年秋,九月的这一日,便这般被载入了史册,也的确如赵琮所料,被后世百般议论。赵琮更是因此被评为史上最亲民最仁慈的皇帝,无论他后来做过多么暴戾的事,仅仅因这件事,他的形象便已被固化。
史书能记载的终究只有一面,又有何人得知它的背后到底关系了多少人的生死?到底牵扯进了多少人的心思?到底包含了多少人的期冀与努力?
又有何人知道,有个十一岁的少年郎,此生的轨迹也因此而彻底改变。
第79章 赵琮亲政了。
赵琮亲政了。
他再不是从前那个无事便待在福宁殿内看书、思考的赵琮, 也不是那个总坐在后苑亭子中看鱼、看花的赵琮。
御宝已正式回到他的手中, 翌日恰好是朝参的日子。因是他亲政后头一回的朝会,但凡在京中的官员, 无论品级, 全部进宫来。由左、右仆s_h_è 两位宰相领头, 在紫宸殿中面见圣上。
因参与朝会之人太多,殿中站不下, 殿外官员差点排到了大庆门。
赵琮身着朝服, 戴朝冠,正式与百官相见。
阶下众官给他行大礼, 高呼三声万岁。
赵琮也说了一番勉励的话语, 众人只当今儿的朝会便要结束了。毕竟陛下长期以来从未接触过朝政, 如今初亲政,能有什么政事好处理?
冬月初五是冬至大朝会的日子,至今也不过一月有余,当好好准备才是。
陛下登基后头一回主持大朝会, 不仅使官要再度来京, 便是各地方也有进奏官将来, 昨日在宣德楼前跪着的举子们更要同来。
这才是要紧事。
何况,陛下身子不好,怕是不能勤于政事。
他们只等着上头陛下一声令下,他们便依次退出。
哪料赵琮忽然道:“蔡雍何在?”
蔡雍?众人恍惚,蔡雍是谁?
判礼部事只是个小官,几乎没人认得蔡雍, 他也站得很靠后。赵琮声音小,他站在殿外,还真没听到。
福禄高呼:“蔡雍何在?”
这时殿外才走进一位高壮且面黑的文官,他走至阶下,行礼:“下官蔡雍参见陛下。”
赵琮笑道:“请起。”
在众人的不明所以间,赵琮又道:“朕欲于明年春时开恩科,今日朕命蔡雍主领明年恩科之事!”
众人大惊。
陛下亲政免不了恩科,这事儿倒不令他们惊奇。他们惊奇的是,为何这事儿由一个名不经传的小官来主领?
科举一事向来是由礼院、礼部、贡院共同处理。
陛下倒突然点出一个谁也不认识的人来!此事不妙啊!赵琮虽已亲政,但他长期留给人的印象是无用且懦弱的,昨日即便被众人簇拥亲政,他也实时表达了与太后之间的母子情,众人依然并未高看他。
甚至以为孙太后还能东山再起,哪料到竟是如此。
此时,钱商、蔡雍等人敛目,十分镇定。
赵克律、魏郡王等宗室之人更是老实,宗室们就等着赵琮给他们安排差事呢!
杜誉等一些曾与赵琮有过一面之缘,更曾亲眼见他如何与孙太后对话的官员更是早就低下头。
唯有一些什么都不知道的官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完全不知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赵琮知道这些人心中在想什么,但他并不打算解释。
作为皇帝,既亲政,便要开始立威严。
他说罢此事,又道:“另有一事。”
众人赶紧站直,认真聆听。
“上回朕定了新规,众卿当是知道的。”
众人应是。
“既如此,朕今日欲除燕国公的开国公爵位。”
“……”阶下之人心中纷纷大惊,却不敢出声。
赵琮面色冷静,继续道:“朕一直以为治家与治国一样重要,家风不正者,朕不喜,还望众卿谨记。”
“臣谨记!”
“但念燕国公府是太后母家,朕再赐孙家一个伯爵,封号如何,礼部去定。”
百官愣得已经说不出话来,这招可太绝了。
除掉公爵就罢了,偏又给了个不上不下的伯爵!伯爵的称号,陛下都懒得自己定,还让礼部去定!这倒还是头一回听闻一个伯爵由礼部定封号的,可见陛下对孙家到底有多不喜!
礼部尚书出列,应下此事。
这下该完事了吧?
赵琮又道:“再有一事。”
众人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