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怪你”,逸景倒是伸出手,故作坚强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才是姗姗来迟的人,如果不是你,我一对儿女今日便要死于非命了……”
“可听雪似乎有所察觉……我不想让他知道……知道那人便是……”
行晟听他声调低沉,像是早已喑哑的琴弦,就等着有人最后一次拨动琴弦,便能化作一截朽木,长埋尘土。
“大军长,他们也是……”
“他们是我的孩子!”逸景声如斩铁地打断行晟试图安慰他的话语,“他抛下卿子儿女这么些年,凭什么以父君的身份自居!我的子女死去,同他有什么关系!”
“别说了!”行晟不敢去看逸景的眼睛,只是偏过头去安慰他,“别说了……你没有做错什么……”
“可为何要让我受如此劫难,受尽生离死别!”
逸景抬手,将一腔愤恨攒在拳头,痛痛快快地击向土墙。他心里想着,或许这些硬邦邦的青砖石瓦,亦是不可承受他的苦楚辛酸,可最终不过是血r_ou_为止动容,他终究要等着土墙上的血迹干涸,随后什么都不会留下。
“我这一路上都在想,莫非真的有因果循环,我自问无愧于心,可这难道我为恶不仁,是我心神麻木,是我故作安慰,眼睁睁地放任这样的事情发生!”
“别说了!”
行晟拦下他再欲自残的双手。
“你救了听雪兄妹,救了长铭,救了我,如果真的有错,那也是因为我们才是早该死去的人!”
逸景的手慢慢垂下,只是低着头,不再言语,两人一时间相顾无言。
第159章 第一百五十章 苍天无眼
行晟:难道你们愿意看着听雪用x_ing命来报复自己的亲生父君?
“大军长!仲军大人!”叶襄远远跑来,一边挥手一边喊着两人。
行晟简单收拾了自己的面容,上前几步迎向叶襄,将逸景挡在自己身后。
“淑泽和听雪如何了?”
“淑泽少爷似乎受了惊吓,虽然昏迷不醒,但也并不大碍。听雪少爷只是有些皮外伤,但他神情似乎有些……”
行晟皱了皱眉头的动作恰好落在叶襄的眼里,她便察言观色地不再言语,再一细看,逸景的手上尚且留着些许血迹,一时令她心头狠狠一跳。
她不由得放轻了声音,继续言道:“听雨小姐吉人自有天相,定可化险为夷。下官也为小姐止血了,大军长还请宽心”
行晟的眉头似乎慢慢地舒展开来,颇有几分欣慰地对她点点头。
“你一路辛苦了,暂且回去休息吧。你立了大功一件,本官定会另有重赏。”
“可下官……”叶襄神情踌躇地望向行晟,“下官另有事情,想同仲军大人细说。”
“你说便是。”
“今天淑泽少爷见了听雨小姐,便神色失常,放声尖叫,更是昏厥不醒……少爷年幼,难免畏血,可这……”
行晟的神情忽而变得凝重,令叶襄不敢继续将话说完。
便是外人不知道淑泽缘何如此,行晟却能猜得一二——当年淑泽失手误杀了孟千,随后家中君卿远走,此等事情哪里是轻易释怀的……
叶襄见状,连忙撇开话题道:“还有一事,是关于仲军大人……”
“本官你知道你想说些什么”,行晟并未转头去看逸景神情,而是语气平淡地说道,似乎又成了往日那个波澜不惊的武官,“此事不需避讳大军长,可本官也无法同你说得更多,这些事情对你有害无益。”
“她想说什么?”待叶襄告退之后,逸景问行晟。
“当时封水挟持听雪,而我只是趁着封水一时分神,便从他手中抢回了听雪,这一切都让叶襄看到了,她自然会好奇那个当年勉强上榜的仲军,如何有如此神通。”
逸景沉吟不语,而行晟也转身往另一个方向去,头也不回地对逸景言道:“你且照看孩子和军中事务,我去见一见他。”
“你去照看孩子和军中事务,该我去见他。”逸景追上两步,将行晟拦下,“只该是我去见他才对。”
宁武的牢狱自然不会是阳光万丈,这样的地方注定逃不过y-in暗与幽冷。
他静静地安坐在石床上,四下寂静,仅有丝丝寒意悄无声息地渗入五脏六腑,就像千万根绳索在一寸寸缩紧,当他回神之时,已然是窒息将死。
他猛然发觉,自己不可能不想念这牢狱之外的山谷风光,还有那庄严气派的宣武阁。
脚步声不知何时想起,将那个支离破碎的人重新唤回人世,声声逼近,有如呼唤,有如催促。
他缓缓张开双眼,定定看着面前那个不曾被灯火映衬沾染半分温暖的男人。
“居然是你。”
“许久不见了,戈勒尔”,行晟将灯笼随手挂在牢门上,两人之间似乎散开了一片光华,“或者你更喜欢何岁丰这个名字?”
“你果然是宁武中人”,何岁丰回以冷笑,“胡莽相见,想来也是受了逸景指派。你究竟是何等身份?”
“本官名为南荣行晟,任宁武大军之仲军一职。”
“我身在胡莽,曾听闻当朝令军侯南荣俊聪于西北之地寻到了他家长子,喜不自胜,想来该是你了,难怪能有如此神通。怎么,逸景不来见我?是他无颜见人,还是早已力有不逮,被自己的仲军生生架空,成了个有名无实的大军长?”
行晟摇头解释道:“是本官思量,你二人此时不宜相见,余下的话,还是本官来问。”
“我没什么可说的,既然事有不成,杀了我便是”,何岁丰的声音不过寻常,分明言说着自己x_ing命,却像是看着他人福祸,无关痛痒,“只是我成了厉鬼,也要令他日夜不得安生!”
“你何必轻率求死?此番擅离胡莽,让乌哈提和你的老管家代为掩护,就只是为了寻仇?若是你死在此处,乌哈提也只好等着东窗事发,去往九泉之下与你话说从头。”
何岁丰脸色一变,当即扑上前来,自牢笼中伸出手来想要抓住行晟,奈何行晟终是技高一筹,不着痕迹地三番两次闪过他的手掌。
“你说什么?!”
“你擅自离开胡莽的事情已经为一人所知,并且传信于大军长,这才来得及救回听雨x_ing命。”
“怎么可能,你们……”
“你对外宣称中风,闭门谢客,家中只留下一个长年服侍你的老管家,而你的小儿子也多次请辞不成。试想一个瘫痪在床的人,怎么会将家中仆役尽数遣散,而留一个不堪重负的老管家?大夫想要为你诊断,都为你的儿子阻拦,但是那天留客用饭,却要给你送去油腻的肥羊,这岂不是可笑吗?”
何岁丰瘫倒在地。
在两人彼此对视了半响之后,他终是神色悲戚地转开视线,一开口竟然落下泪来。
“苍天无眼啊……当真是苍天无眼!”
“咔!”
何岁丰愤然挥拳,居然险些将牢门那碗口粗细的硬木击断。
行晟低头看去,果然何岁丰的拳头已被鲜血浸透,在昏暗的光线中成为一种不见鲜艳的黑色。
“他坏事做尽,为了一己之私杀了宁武三万军士,又嫁祸于我灭我九族,如今却高枕无忧,享尽天伦之乐!”
何岁丰眦目欲裂的对着行晟嘶吼,像是字字句句都哭喊着数年来的冤屈与仇恨。
“你分明是个清明之人,为何要为虎作伥,行此不义,莫非还想求日后德报不成?!”
行晟听着自走廊的另一头传来的低声叹息,心中知晓何岁丰已是到了穷途末路之时,不然何以如此说这些于事无补的话语。
“他作恶多端,可我相信你是良心未泯之人……”何岁丰的语调渐渐低沉,看似趋于冷静,实则更为疯癫,“你杀了我,逸景必定对你加以信任,加之你用心经营,必定能令逸景百般痛苦……你杀了我吧!”
行晟双目微微圆瞪,随后紧抿着嘴唇,柔化了眉眼,缓缓半跪在地,直视何岁丰的眼睛道:“你当真慌不择路。且不说大军长从未行此恶事,也不说我是何等样人,你尚且有子有女,何苦一心求死?”
“有子有女……”
他重复这四个字,像是自己举起了迟钝的长刀,存存刺入自己心中,即便用尽了全身力气,也未能令长刀穿心而过,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鲜血遍布世间。意图停手不前,苟延残喘,那疼痛便要嘲笑他时日无多,意图死而后快,那长刀却任凭他全力施为而无动于衷。
“好一句有子有女……”何岁丰早已说不清自己如何泪流满面,“你莫非不知道,我的孩子尚且年幼,便无辜丢了x_ing命,我见不到他们长大成人,见不到他们最后一眼,就连重返中原,也寻不到一个凭吊落泪的地方!我的亲人尽数枉死,偏留着我一人孤苦无依,那等滋味你又如何知晓!”
“可你的孩子尚且活着。”行晟的双眼带着悲悯,怀带着言说不明的心痛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