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主落座之后,左右无事的忘熙开始泡茶。
南宫煜麒见他将茶叶丢在杯中又要倒热水,便连忙站起身来,将他拍到一边。
“师父,不喝茶吗?”忘熙呆呆地问他。
难为南宫煜麒没有戳破他这惊天动地的泡茶之法,只是面无表情地说:“时候不早了,喝些热水就好,以免夜半不好入眠。”
长铭却是玩笑道:“今晚怕是注定睡不着了。”
南宫煜麒看着那个男子问道:“颜晔,你受了重伤,不该轻易离开休养之地才是……”
他的话语还未说完,便见逸景不明所以地看着自己。
南宫煜麒只得放下茶壶:“他们怎么称呼你?”
“木易杨”,男子接过忘熙递来的热水,言道:“我有事来寻师弟……他曾入我梦来,告诉我他已是南荣行晟了。”
长铭下意识地看了逸景一眼,逸景却默而不语,像是一个自顾自沉浸在往昔回忆中半梦半醒的人。
“出了什么事?”
木易杨摇摇头,似是讳莫如深,言道:“待得我见到师弟再细说吧。”
逸景道:“眼下胡莽有变,他已然去了西北。”
木易杨看了逸景一眼:“逸景,你见了我,似乎也从容得很。”
“我原是以为你也死去了”,逸景长长叹息道,“但是偶然听得行晟说起往事,再看看长铭的师兄,也许死而复生不足为奇?”
“死者不可复生,我只是在烈火中幸存而已。”
逸景正想开口再问是否古来秋也安然无恙,但是听木易杨此话,便决意放弃追问,转而问道:“行晟知道你的事情吗?”
“自然是知道的,我不能让师弟一个人伤心才是”,木易杨理了理衣袖,又解释道:“世人皆以为我死了,行晟为免我被人打扰也从不说起此事,并非有意隐瞒你……”
“无妨的”,逸景摆摆手,“换做是我,也当闭口不谈才是。”
“可我此来……怕是要对不起你与令军侯了。”
“这是何意?”
“我想带走行晟、辰盈,和他们的子女。”
长铭愣了一愣,忘熙也见到自己师父的脸色有些怪异,唯独逸景像是一个早已预料千年之后的先知一般,连头发丝都没有半分惊动,像是狂风也难以撼动的巨石之像,唯有眼眸中闪过的哀思,他开口道:“给我半个月时间,安排相关事宜。你这便去西北见他,让他准备同你离开吧。”
“逸景?”长铭难以置信。
逸景伸出手来,拍拍他的手背,苦笑道:“不必担心,我自会处置好一切的。”
木易杨虽讶异逸景的爽快,却也嘴角带笑地点点头,起身对着南宫煜麒言道:“那我这便去了,你要同我一起吗?”
“你的亲师弟固然要紧,可也不能不管我这师弟的君人吧”,南宫煜麒冷着一张脸,“多留些时日,我再随你一同去。”
“他怎么了?”
长铭虽然与逸景近在咫尺,可又觉得此时自己与他相去千里,只能问一问南宫这万物通晓之人,才能知晓逸景情况。
逸景想了想,忆起一月前,行晟说自己双眼猩红,可他并无其余异状,依旧头脑冷静,吐字清晰。
南宫煜麒慢走几步,到了逸景面前,问道:“我有所感应,你似乎又一次出现了红眼?”
“确实”,逸景也不隐瞒,“可我自己尚未察觉,还是行晟出言提醒。”
“当时你x_ing命垂危?”
“并无?”
“那便是……悲痛不已?”
逸景默然点头。
木易杨略一思忖,便知道逸景已然成了半个妖鬼,却也疑惑道:“身为妖鬼,你确实比起寻常人坚强许多……也脆弱许多……可你双眼猩红时,理当神志尽失才是……”
南宫抓过逸景手腕,才把了脉搏,又说道:“七越把自己的血给了他,或许这是他年过而立却不死的原因。”
“七越?”木易杨已然忘却了这个名字。
“司福罗七越。”南宫煜麒提醒他。
“那年为了阻止晏骑国祸害司福罗,他不是已经……”
“前尘往事,容后再说”,南宫煜麒摆手阻止了木易杨的刨根问题,继续问逸景道:“可有何处不适?”
逸景摇头:“未曾,故而连我自己都没有发觉。”
南宫煜麒缓缓松开逸景的脉搏,猜测道:“莫非是因着七越的血?”
长铭却是万分紧张:“那他情况如何?是否危及生命?!”
南宫煜麒反而笑道:“如他x_ing命有失,我早早就过来了,也不必等着徒弟一起。”
忘熙在一边连连点头附和。
可此事何尝不是赶下眉头又上心头,南宫煜麒忧心忡忡地看着逸景:“可前路如何,今后变化,我亦是无法预料了……为稳妥见,你还是莫要随意催动这妖鬼的眼睛,也不可过度劳神、轻易涉险、大喜大悲。”
“多谢师兄,我无碍的。”逸景反而安慰南宫煜麒道,“只是我当初翻遍族内典籍,都寻不出为何我族代代妖鬼相传……”
“司福罗本就是能征善战的一族”,木易杨解释道:“我曾偶然听师父言,千年万年前的兴主,本就是妖鬼的模样,他们保护部族,宠爱绛元,亦是以杀戮争夺为乐。而后历经沧海桑田,兴主也渐渐地改变了他们自己,唯有历代为战争所迫的司福罗一族,才保留着最初的本能。”
“不无道理”,南宫煜麒低声言道:“兴主本就是这样的人群。”
逸景似乎并不受两人言语影响,而是握了握长铭冰冷的手指,让他尽管宽心。
“时候不早,还是早些休息吧。”南宫煜麒见机说道,众人也就此散去。
可逸景还未能歇下,与长铭一同去了宣武阁,令文继遣人将几封信件发往各地,联合几名武官弹劾白祥影多报将士人数,夺走朝廷军饷,贪吃空额。
“这样的罪名,会不会太重了些?”
“比起顾小舞,这不算什么”,逸景叹道:“换做是她,定然要找一个十恶不赦的罪名,将白祥影一击必杀,与之相比,这不过是打Cao惊蛇,让她与甘仪小心一些,不要关系密切。”
一个是中书宰相,一个是驻边大将,其中往来,最为帝王忌讳,若是白祥影当真贪吃空额,必定是朝中另有高官为其掩护,甘仪自当小心才是。
将此中事情交代完毕,逸景又拿起了另一张白纸,提起毛笔,不紧不慢地写着,好像这不过是让哪位营长记得喂饱了战马一样。
长铭那厢探头一看,竟然是将行晟解任的文书。
他想了想,终究没有说话,而是转过身去,为逸景取来大军长的印鉴。
逸景握起印鉴,却是久久未曾盖下。
“如是木易杨将行晟带走……我就再也见不到他了……”长铭低着头,定定看着自己的脚尖,“他师父原是拥有千年的寿命,却被这官场CaoCao了结,他害怕行晟重蹈覆辙,便是重伤不愈,也要来寻他的师弟。”
“时间已经过了十五年,他却还要为此痛苦岁岁年年。”
“活着已经是不容易了”,长铭眨眨酸涩的眼睛,“那天孟千率人杀入将军府,他为了救行晟,心口被人刺了数十剑,手足亦是体无完肤,临了又是一把烈火,就连古来秋也……换做寻常人,只怕连转世投胎的机会都没有了。”
逸景将手中的印鉴放下,长长叹息道:“本该千载逍遥去,缘何一世有尘心。”
“是先帝……”长铭言道,“古来秋可谓先帝故交,只是先帝不知他的身份,临终之际,托他护守山河。他见先帝死去,又有胡莽入境,思量几年,终究是于心不忍,封印了法术道术,做一个金戈铁马的将军……最后却死在凡人的手上。”
“人都是有执念的,若是我有一天不幸死去,我也会将宁武托付与行晟和你。”
逸景虽是这么说着,却又一次拿起了自己的印鉴。
“真的要这么做吗?”长铭伸手拦他。
“长铭啊……”逸景望着窗外无垠的夜空,说道:“就当他永远地死去,也永远地活着吧。”
他抬手,在白纸黑字上重重落下了那方印鉴。
南宫煜麒与木易杨在逸景这处休息了两天,就收拾行李准备往西北而去。
临走之际,倒是忘熙抱着纯熙恋恋不舍,转头对长铭说:“她长得好快,当初我还觉得她小小的,现在抱起来都有些重量了。”
“小孩子都是长得快的。”
长铭笑笑,伸手在纯熙r_ou_r_ou_的脸蛋上捏了一把。
一旁在同木易杨说话的南宫煜麒突然转过头来:“小孩子都长大了,你的字怎么还是那么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