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气。”长铭右手按上了天下飞霜的刀柄,“那种两军对垒的杀气。”
楚广良顿时被他弄得一头雾水,正寻思该以何等表情面对长铭——说时迟,那时快,他已被长铭信手推过一边。
长铭这番突如其来的动作令楚广良猝不及防,及其狼狈地摔倒在地,他慌忙回头看去,抬眼便见一白一红两道光芒,仔细望去,长铭早已和另一人刀锋相对,互不相让。
那兵器碰撞的清响这才堪堪落入他的耳中。
“何人放肆?!”楚广良当即站起喝道,长铭却提醒他:“阿良快走!”
楚广良心中咯噔一声响。
他同长铭共事多年,深知李长铭仗着艺高人胆大,素来不惧单打独斗,可唯独一种情况长铭会唤他快快离开——在长铭害怕的情况下。
一人之力不可敌千军万马,楚广良并非不黯事理之人,可眼下那人同长铭不过是在同一人厮杀不休。
他难以相信这世上有谁以武艺令长铭恐惧。
那人装束简单,面容莫约不惑之年,神情呆滞,无喜无悲,可那双猩红的双眼却像是千百年无人得见的妖魔鬼怪一般,说杀意凛凛,却没有丝毫憎恨,说古井无波,却又瞬息置人于死地。他手中的首环刀似乎古朴,并无花哨,然而其上似乎染就千人凉血,戾气非常,比起那双眼睛有过之而无不及,再一细看,才察觉原是刀身通黑,其上几处镶嵌着艳红宝石,美丽又狰狞。
“阿良!”长铭一声呼喊,方才将楚广良自梦中惊醒,眼见杀手刀刃斫过长铭头顶,而长铭仰头闪避,手上却将天下飞霜一分为二,格住刀刃,反手以自己刀刃逼近敌人刀柄,试图抢夺兵器。
楚广良不再多问废话,当下转身奔走。
忘熙藏在树后,呆呆地望着七越的身影。
他身边的孟千想起先前两人举动,始终心里回味无穷。那个分明是呆傻的七越,却在忘熙准备出刀之时,伸手将忘熙拦下,下一刻便同长铭战在一处。那柄首环刀上的厚重泥土不知何时粒粒剥落,显露嗜血杀机。
“他居然拦下你?”孟千试探地询问忘熙。
可忘熙将他的言语置若罔闻,自讨没趣的孟千只好将目光重新落于不远处难舍难分的两人,忽而又看到人影闪动,连忙对忘熙说:“还有人!他要去报信!”
“七越可以应付。”忘熙不以为意第说道。
“这事必须万无一失,七越已经被李长铭牵制……”
孟千所言不错,忘熙再一看去,诧异发觉有人可同七越不相上下。
或者说七越与李长铭各有所长。
他与七越皆非寻常人等,该说是别人眼中的妖孽之辈,虽天生命短,却也可当“所向披靡”。李长铭那厮固然不如七越的刀锋本事,可身法灵活,沉稳应战,总是寻到左闪右躲的空隙,伺机取七越周身要处,若非七越动作势如闪电,只怕挨上李长铭一刀便无力再战。
两人刀锋碰撞之处,皆是水火不相容,忘熙可以见两人缠斗不休,而孟千不过见得两道残影,不辨虚实。
“还有这样的人。”忘熙低声呢喃,转眼去看逃出几步的楚广良,随后手握刀柄,于孟千面前一闪而过,直扑那漏网之鱼。
“呯!——”
眼看就要将楚广良一分为二,前面忽然飞来一物挡下他手中刀刃,而他的脑海中同时浮现另一种异样的感觉,令他失手踉跄,随后那疼痛与暴躁的念头铺天盖地而来,将他淹没,双眼炙热滚烫,仿佛煮血灌入其中,不须他人提醒,他也知道自己的双眼又出现了那猩红的颜色。
抬头看去,正有一人怔怔地望着他的双眼,就像是一面镜子,那双同自己一样猩红的眼睛倒映着他最后的绝望。
“唔……”惊魂未定的楚广良还不及细看自己大军长的眼睛,就看他闷哼一声,栽倒在地,而他身后的行晟战栗不休。
当时四下已无声。
直到远处刀兵碰撞的清响在风中奄奄一息,行晟才冲上前去挡在楚广良之前,长剑出鞘,头也不回地叮嘱他道:“带大军长走,不要让任何人来到这里。”
忘熙神色凛然,横刀上前,竟然全不顾那厢的楚广良与逸景,反而同行晟交手。
孟千顿时心有不妙,虽然不明白其中缘由,可心中已然懊悔不听甘仪之言。他曾听闻令军侯的大少爷武艺不精,想来忘熙不难应付,然而见忘熙举动,似乎心有犹豫,放逸景归去,而另一边的七越似乎行动逐渐迟缓,长铭也似有所思,再行拖延恐有不利。
然而孟千心知自己不可轻易出手,万一暴露,岂不是连累甘仪遭罪?他略一思忖,取过腿上匕首,于林中潜行几步,对着楚广良投掷而出。
行晟脸色一变,向后一跃,挥剑打开匕首,而忘熙趁机出刀,直劈而下,行晟连忙再退一步,却还是让身体上撕出一道自左肩到腰腹的伤口,鲜血立时迸出,腥味四下散去,令楚广良不得不停驻脚步。
“行晟!”
“带大军长走!”
那等腥甜的气息直直冲入每个人的嗅觉中,搅乱多人心绪。
长铭并非全然无觉外物,自逸景来到之时,他便察觉面前这木偶一般的杀手像是被人慢慢剪去了牵扯之线,几次武力不济,留给长铭大好机会,可刀锋到了致命之处,长铭却收了手——那双同逸景一般猩红的眼睛似乎说着无尽的痛苦,可他也听闻逸景说起,妖鬼一代有一人,而司福罗一族三代不曾有妖鬼。
这人究竟同逸景何等关系?
行晟的伤口像是一处拐点。
七越一洗双眼迷茫呆滞,杀气翻腾而出,挥刀直劈,威力之大势要将长铭碎尸万段,不远处正要扶着大军长继续前行的楚广良猛然察觉腹中一疼,疑惑回头望去,逸景早已清醒,双目同那两个杀手一般猩红狠厉,信手抽出刺入楚广良腹中□□,冷漠地将人随手一推,无动于衷看着楚广良跌倒在地,继而缓缓举起□□。
“大军长!”
行晟忍着伤痛扑上前来将逸景推开,此时已是背对忘熙,眼看回防不及少不得再挨一刀,不料方才被他打扰的逸景并未有丝毫动容,反而倒提□□直往行晟心口刺去。
可谓是前有强敌后有追兵的时刻,行晟方才重伤怕是到了强弩之末,长铭也顾不上这许多危险,一脚踢开七越之后便将刀鞘出力甩出,正中忘熙脊背,而行晟勉力一跃,躲开逸景攻击,他自己也摔在地上,恰是此时忘熙堪堪站稳脚步,两方妖鬼四目相对。
行晟方才明白,逸景如今岂止六亲不认,更是嗜血如命的不死不休,那双猩红的眼睛,注定以血流成河烧灼染就,行晟看不到往日的沉作冷静,只有一反常态的冷漠幽森。
“阿良!”
楚广良腹部重伤,已然不省人事,长铭几次意图救援却为七越纠缠,一门心思又系在彻底失去神智的逸景,不过三招两式之间,便多了几处伤口。
“专心对敌!”行晟以长剑为支撑,摇摇晃晃站起身来。
“可他们!”长铭心急如焚。
“且让他们争斗,一时半会死不了的!”行晟说着便往楚广良倒地之处扑去,取出随身携带伤药为他止血,再撕开下摆简单包扎,不知逸景是有意或是无意,可楚广良身上伤口虽然狰狞却堪堪避过脏腑,但是再不寻军医前来救治,失血过多而死不过早晚。
此番必须速战速决。
孟千藏在树后,惊慌失措地看着这等变故,尚未及反应之时,行晟已拿起剩余止血伤药胡乱撒上自己伤口,继而交剑右手——孟千瞪大了眼睛,狠狠倒抽一口冷气。
行晟如他所料,提剑上前,试图劝开逸景与忘熙,即便那两人不可听闻人言,却可识得刀刃。行晟的剑即柔且钢,像是山间流水截断良树相依,又像是寒冬冰霜直破万里晴空,两人争斗几次三番被他不着痕迹以剑刃相隔,但也总是在两人同他举刀枪相向时又敛去气息,仿佛无影无踪,三方争斗,两两交锋,他脚步轻忽,手腕翻转,数次痛击两人周身大x_u_e,终是勉强牵制逸景与忘熙。
这令军侯的大少爷从来不是什么善用左手之辈,反而另有一套诡异莫测的剑术——这等剑术孟千只见两人可使。
行晟已然头昏眼花。
长铭距离他不近不远,也许不过几步之遥,然而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辛。
行晟不知道自己得以支撑何时,然而妖鬼之力远远超乎他之想象,换做寻常两人,眼下早该倒地而亡,可那两人不过行动略有凝滞。
逸景的两鬓逐渐生出白发染霜,而那张原本不怒而威的脸颊在他面前慢慢老去,不过是几次眨眼的间隙,逸景脸上已是遍布皱纹,这等速度,该是一日如千年,可逸景活不得千年,也难以再行支撑一日,或者说,逸景是个早该死去的人,事到如今不过在劫难逃,若是放任自流,或许逸景下一刻便将与世长辞。
行晟看眼前只余下天旋地转,低头看去,脚下鲜血染透秋日黄叶,夜幕即将落下。
他听到有人在耳边声嘶力竭地喊他的名字,可他无暇回望谁缅怀谁,仅仅余下最后的力气再度举剑。
长铭便是瞎子也知道行晟再难支撑,那种名为死亡的哀恸再度将他吞噬,他反手将短刀甩出,将七越暂且拖延瞬息,自己不管不顾地抢上前来一把将逸景与忘熙格开,蓦然间的抬眼他看到了逸景苍老的容颜和那依旧杀意翻腾的眼睛,就像一个厉鬼一般,即便身躯湮灭,死生注定,他也不会罢却刀兵,听一丝风吟宁静。
他心底有个声音告诉他,今日之后,他的时光将永远停止流转。
秋风刮走泪水之后,脸颊甚是冰凉,可逸景那双猩红的眼睛除去血,再不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