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小被韦贤妃和顾蘅教养得极好,不止是明理上,与机变上亦很有造诣。如此,才造就了曾经知道顾蘅是重生之人而不觉惊怕,如今又听了顾蘅叙说前世身份,也极快地适应过来的她。
“我曾经以为,这一生,我都会如师父那样,云游四海,求道行医,做一个不羁于世俗的化外之人……”顾蘅幽幽道。
她说着,禁不住双眸转向了元幼祺。
无论她如何努力地克制自己,此时此刻,她都抑不住自己内心的情绪。
元幼祺的目光从未曾离开过顾蘅。顾蘅看过来,她的目光便更加的殷切起来。
那是一种纯粹而干净的炽热,爱慕与倾心的炽热。
顾蘅只与她对视了一眼,便被那种炽热烫到了,于是心口再次狠狠一痛。
这一次的痛,不是因着旁的,只是因为,顾蘅此刻,当真喟叹起命运的捉弄来——
她自知已经是一个万劫不复、有去无回的人,她又怎么能再将元幼祺拖下水?
相思刻骨,刻骨相思……她已经因为相思而将自己的魂魄刻镂得遍体鳞伤,又怎么能让元幼祺再经历一番这种痛?
毕竟,元幼祺是敬言的孩子。
若她不是敬言的孩子呢?顾蘅忍不住在心里问自己。
答案当然也是一般无二的!
在意一个人,又不能真正地陪伴,难道在自己身死命殒之后,让她与痛苦相伴一生吗?
绝不可以!
顾蘅在心底里告诉自己,不可以去想是否在意元幼祺,更不可以去思忖这份在意究竟有多深。因为,那会让她在接下来所剩不多的时间里,对元幼祺狠不下心肠。
若她不能让元幼祺恨自己,便只会坑害了元幼祺一生。
你后悔吗?
后悔当初的谋算,将敬言的孩子也搅进来吗?
顾蘅第一次在心里问自己。
而这一次,她没法像过往十几年那样,毫不犹豫地给出“不悔”的答案。
不错,她可以说她不后悔将敬言的孩子搅进这个局中;她可以说她所谋划的一切,最终的重要目的之一就是将敬言的孩子推上帝位;她可以说她接近敬言的孩子、教导敬言的孩子,是为了让这孩子在将来的为君之路上走得更稳健、更踏实;她可以坦然地说她是为了敬言的孩子好……
可是,当“敬言的孩子”变成“元幼祺”三个字呢?
一切,都变了!
顾蘅已经开始辨不分明自己的初衷是否对,而自己的所作所为是不是真的对元幼祺好了。
这不是因为她如今病入膏肓,以至于脑子也不够用起来;而是因为,当她的身份从旁观者变成当局者,当她对元幼祺掺杂了更多的情感因素之后,她便再也无法理智下去。
元幼祺眼见顾蘅只说了前世想要云游四海的理想之后,便突的噤声,接着便莫名其妙地泪s-hi眼眶,立时慌了。
“阿蘅……阿蘅你怎么了?”元幼祺忧心道。
为什么哭?难道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
元幼祺如此想着,更觉得心疼了,她仍不住凑上前去,抬袖替顾蘅揩拭眼角的泪水。
“别碰我!”顾蘅厉声喝道。
惊得元幼祺抬起的衣袖僵在半空,人则目瞪口呆,半晌反应不过来。
顾蘅的眸光已经变作锋芒狠厉,她逼视着元幼祺,语带厌恶道:“你可知,这些年来,我如何忍的你!”
元幼祺整个人呆傻了。她从没想到,顾蘅是在“忍”着她,这些年都是……这怎么可能!
顾蘅嫌弃地推搡开元幼祺,冷漠道:“你根本就不知道,你的眼睛和她的长得有多像!像得让我厌恶!”
她的声音那么冷,却又不肯给元幼祺哪怕一个眼神。
元幼祺受伤极了,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突然让顾蘅这般厌恶。
顾蘅依旧看都不看她,而是陷入了自己的回忆之中。
“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是在道祖碑林……那时候,她穿着水色的罗裙,听到我走近的声音,便从颜祖碑上抬起头来,看向了我……”
“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我永永远远都不会忘记……”
元幼祺闻言,如遭重击。
她恍然大悟,之前她跟踪顾蘅到道祖碑林,见到顾蘅立在颜祖碑前,沉默又伤心的模样,彼时的她还不解,现在她才懂了,那是因为,那里,是顾蘅第一次遇见“那个人”的地方。
而那个人……
元幼祺的身躯狠狠一晃,脑中一阵眩晕。
试问,世间可还有谁的眼睛,与自己的那般相像?
除了她那个已经在十六年前去了天上的娘亲,还有谁与她的眼睛那般相像?
“她……你、你说她……”元幼祺费力地大口呼吸着,话不成句。她的胸口痛得无以复加。
“不错,我爱的人,就是你的娘亲,顾敬言。”顾蘅残忍道。
她却依旧不肯看向元幼祺,没有人能够知道,此时的她,内心里是怎样的波澜起伏。
“我只爱,你的娘亲。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顾蘅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已经将元幼祺打入了十八层地狱。
作者有话要说: 小顾其实已经动心了,奈何已经没有了那个命~
关于小顾的下一世,她这辈子为了复仇算计了那么多人,不知多少人家因为她的作为而家破人亡,所谓“天道好轮回”,她下辈子当然不可能是公主的好命了。
☆、第八十七章
“怎么?不信?”顾蘅残忍地看着面色惨白的元幼祺, 笑得没心没肺。
“喏!证人来了。不信, 你问她!”顾蘅扬手朝殿门口一指。
不知何时, 元凌真人已经站在了那里, 面沉似水,目光复杂难明地看着顾蘅。
元幼祺微惊。她倒是不知道, 这位号称“道法高深”的元凌真人,竟能这般神不知鬼不觉地站于自己身后。
“嘎吱吱”的刺耳声音响起, 元凌真人的身后, 寝殿的门被合得严严实实, 将这里与外面隔绝成了两方世界。
元幼祺站在顾蘅的榻前,一边是离她稍近些的顾蘅, 一边是距她稍远些的元凌真人。
骤然间, 她生出了站在y-in阳生死之间的感触。
出于本心,她完全不想当顾蘅这一边代表着y-in暗与死亡。可是,来自顾蘅自身的灰败气息, 以及顾蘅吐露出的那个让她近乎绝望的真相,元幼祺没法没做这样的观感。
她也意识到了, 被顾蘅有意覆在掌下的那大片的鲜红色是什么——
那是血!
是来自顾蘅身体里的血!
顾蘅吐血了!
就在方才, 元幼祺已经发现了顾蘅衣襟前两点小指甲大小的红色。连顾蘅自己, 都忽略了它们的存在。
她是要……了吗?所以,才把这样的真相告诉我吗?
元幼祺想不下去了。
她不敢想那个“死”字,把顾蘅和那个字连在一处,哪怕只是连在一处,都足以让她窒息。
元幼祺红着眼眶, 死死地张大了眼睛,不许自己在这样的情况下流下眼泪。
她不敢去看顾蘅。
她怕来自顾蘅的残忍,怕顾蘅再吐出任何让她绝望的话。
“贫道在云虚观中,推算出今夜宫中将有大事,便来了。”还是元凌真人先开了口。
顾蘅轻轻一笑,“来得好。”
元幼祺几乎要咬碎牙齿,两行泪水夺眶而出。只这样短短的对话,她已经意识到,将要发生的,是什么了。
“贫道来送你一程,”元凌真人苦涩地看着顾蘅,“如此,你心愿得偿,一了百了了,师姐。”
她终是主动唤出了这声“师姐”。
顾蘅娇躯微震,回看向元凌真人,笑得添了几分暖意:“如此甚好,师妹。”
她说着,轻轻闭上眼睛,又极快地睁开,眼中更添清明。
“代我向师父请罪,不孝徒儿以师徒情意强拘她老人家十六年,如今事毕,唯有自堕于万劫不复,才能对得起所造下的罪孽。替我告诉她老人家,此是我一心所愿,无怨无悔!只盼她老人家……还有师妹你,早日修道有成,破碎凡尘,方为正果。”
元凌真人闻言,不知多久没落过的眼泪也不禁落了下来。
她又是痛又是恨地看着顾蘅,良久,唇齿间方咬出一句话来:“你何苦!”
顾蘅呵笑,道:“师妹不陷于俗世情.爱中,自是不会懂得这其中的滋味。”
元凌真人语结。
一旁已是泪流满面的元幼祺突的森冷开口:“你是故意这般说给我听的吗?”
顾蘅徐徐看向元幼祺,依旧是那副冷漠的神情:“不错!我就是说给你听的。”
她尤嫌不足,又冷声道:“你记着!我两世恨那昏君入骨,你是那昏君囚禁、侮.辱了敬言诞下的,身上流着那昏君的血,我亦厌恶你入骨!”
元幼祺的脑中一阵晕眩。
爱一个人可以爱到恨,甚至,恨一个人可以恨到爱;唯独厌恶,才是真正的没有任何回旋余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