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及昨日,墨池就想起了这人昨日是如何对待自己的,本已经不觉得痛的左腕也顿觉不适起来。
她还记得元幼祺是怎么粗鲁地将她的双手扣在身后,哪个女子被这般对待都会觉得屈辱吧?何况这个人,与她的渊源,还是那样的……
墨池更觉得无奈而屈辱,别扭地撇过脸去,不搭理元幼祺的问题。
再有所图,她也是要脸的,她不是没心肝的不知羞耻的女子。
元幼祺眼眸一亮。
她不以为忤,反倒觉得墨池这别扭的小动作十分可爱,又莫名的……熟悉。
呵!果然功课做得足!元幼祺暗嗤,将心内的那簇期望的小火苗及时掐灭。
“墨姑娘既然不回答,那就是这张琴了。”元幼祺自顾自道。
“昨日是在下冒犯了姑娘,伤了姑娘,害得姑娘今日不能抚琴,那在下便以此琴为礼,向墨姑娘赔罪!”元幼祺说罢,已经将那张琴自墙上取下来。
墨池愕然。
这人怎么能这么自来熟!
偏偏言辞还一副“为你着想”的模样,当真厌恶至极!
墨池如何作想,如何反应,元幼祺皆不管。
她将那张古琴放在桌上,自己则坐在桌旁的椅上,调试了一番琴弦、琴柱,仰脸向犹站在原地的墨池道:“献丑了!”
琴弦铮响,一曲凄绝流泻而出。
墨池初时目光还刻意投注于别处,以示自己不肯与元幼祺这个登徒子“同流合污”,待得那琴声回响过两个乐段,墨池禁不住转过头来——
不是观琴,而是观那抚琴之人。
世传《广陵散》乃是颂扬刺杀韩相侠累的聂政豪义故事的琴曲,聂政为四大刺客之一,而《广陵散》其曲更是旋律激昂、铿锵,充满了杀伐狠绝之锋利。
可是,这样的一支琴曲,在元幼祺的指下,却是另一番意味。墨池精擅琴道,更懂琴音,她听得出来,元幼祺指下的《广陵散》更多的是哀婉,是凄绝,是无奈的倾诉,是痛苦的涕零……
元微之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苏子的“十年生死两茫茫”,其心境大概如是吧?
墨池恍然一震。
她想起了关于《广陵散》的那个著名的传说——
嵇康最善奏《广陵散》,后被司马昭所害。临刑之时,他于刑场上最后奏了一曲《广陵散》,言道:“《广陵散》于今绝矣!”
琴弦又是一声铮鸣,琴声已绝,余音却未绝。
元幼祺修长的手指还虚虚地搭在琴弦上,她微垂着脸,将自己的神情隐在了看不清楚的昏暗之中,谁也不知道她此刻是怎样的眼神,怎样的表情。
墨池怔怔地凝着那一双干净骨峻、带着薄茧的手。那双手上的薄茧,昨日她被扣住手腕的时候,就已经体验过了。
那是一双有力的手,却也是漂亮得不似男子的手。
墨池难得地失神一瞬,因为元幼祺久久不肯抬头。
她在想什么?
她在想着什么人?
是不是,于她而言,斯人已逝,琴曲便成绝响?
可是,既成绝响,她为什么又要为我奏这一曲?
诡异的受宠若惊的感觉跳过墨池的心尖。
接着,她便难过起来,为自己的处境,也因为,勾起了元幼祺的伤心过往。
然而,这个人,是她的仇人,不共戴天之仇,她怎么可以为她而难过伤心?
她还因为这个人对自己的特别,而受宠若惊!
令她对自己特别,这难道不是自己想要的结果吗?
墨池的心思纷乱起来,有生以来,她第一次看不懂自己的心了。
正胡思乱想间,却见元幼祺忽然抬起头来,双瞳晶亮,一副得逞的样子。
“墨姑娘听痴了吗?呵呵!在下这个礼,也算赔得得当了!”元幼祺抚掌而笑。
墨池脸色骤变,上一瞬她还为这个人伤心难过,这一瞬她惊觉那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一切,不过是这个人的故作姿态!
果然可恶!可恨!
墨池暗自咬牙,决定再也不为这个人牵动一丝一毫的心怀!
“这等琴技,也拿来赔什么礼,还真是……”
墨池不屑地又哼了一声,冷冷道:“还真是献丑!”
元幼祺闻言,哈哈大笑。
她也不气也不恼,只故意歪着头,打量着墨池又气又恼的脸,大觉值得玩味。
“墨姑娘你是琴道大家,在下班门弄斧,自然是献丑了!”元幼祺无所谓道。
“不过,”她话锋一转,“在下方才也说了,一则向姑娘赔礼,二则也是博姑娘一笑,让姑娘于伤病中也能畅怀一二,不是很好吗?”
你这是让我畅怀的吗?故意来气我的还差不多!墨池心中不喜更恼。
若非顾忌着那个大图谋,她真想马上立刻将元幼祺从自己的房中赶出去!
“陛下?陛下?”唐喜担心的声音唤醒了沉浸在回忆中的人。
元幼祺一愣,回神,方发现自己回想几个时辰之前墨池生气的模样,竟捏着朱笔忘了落下,以至于一滴朱红色的墨团落在了书案上,洇红了大片的纸张,鲜血一般。
元幼祺胸口一痛,撂下朱笔,吩咐唐喜:“收拾了!”
她自己则烦躁地站起身,在书房中踱了两个来回,心情仍是不好。
昨夜,她宿在景宁宫。十五年来,她第一次梦到了顾蘅,还是顾蘅吐血的样子。
梦中的顾蘅,胸前的衣衫都被鲜血浸透了,唇角边还挂着血红,正是她逝去之前将来历真相俱都告知自己的情形。
唯一的区别,梦中的元幼祺,没有闻到那令人惊恐害怕的血腥味,只有那淡淡的气息在她的鼻端萦绕不散。
就是方才在墨池的卧房内嗅到的气息。
元幼祺倦倦地在书房的门槛上坐下,惊得书房门口当值的两名小内监慌忙跪下身去,唐喜也随着跪在了她的身后。
皇帝所处之处都这样矮了,他们怎么敢比皇帝高?
元幼祺摆手,示意他们平身。
她仍无精打采地坐在那木头门槛上,盯着远处的一棵树。
墨池,这样年纪轻轻的一个女子,不,确切地说,只是一个少女,她何德何能,因为她的出现,而令逝去了十五年有余不曾入梦的阿蘅,在她出现之后的当晚,便被自己梦到?
墨池,她又何德何能,让自己情不自禁地为她奏了当年阿蘅只为自己奏过一次的《广陵散》?
墨池,她又凭什么,拥有和阿蘅同样的气息与味道?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世,真的甜多过虐,真哒~
新文《忆染青春》,现代轻松向,老情人的旧情复燃,欢迎收藏品尝~
☆、第一百零五章
郭仪是鸾廷司的副长官, 每次皇帝微服出宫, 都是他带着鸾廷司和内卫诸精锐乔装改扮, 暗中保护皇帝安全的。
晌午皇帝回宫之后, 郭仪便也回去换了官服。他理了理手头儿的几件大事,就入宫见驾了, 恰巧远远地看到皇帝坐在内书房的木门槛上。
郭仪知道他们这位皇帝向来不喜欢拘泥于俗礼,如此情状也不觉十分意外, 便照旧走上前来见礼。
“郭爱卿啊, 你来了?”元幼祺扫了一眼郭仪一丝不苟的行礼, 淡淡笑道。
“是!陛下!”郭仪朗声答道。
“进来说话吧!”元幼祺站起来,转身折回书房内。
郭仪忙应声随上。
唐喜缀在最后, 极有眼色地掩好了殿门。
“说吧!”元幼祺在书案后坐定, 看着下面站立着的郭仪。
郭仪也不犹豫,回答道:“果如陛下所料,有人注意到了陛下这两日的出行……”
“什么人?”元幼祺问。
“安国公世子, 顾仲文。”
“安国公……”元幼祺唇角勾起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来。
她登基之后,感怀于自己的生母顾敬言, 遂封顾书言为安国公, 世袭罔替。
彼时, 在众人的眼里,顾书言还只是个刚刚被擢升上来的吏部侍郎,除了向先帝庄宗皇帝献上自己的女儿顾蘅入宫为妃之外,既无资历,与国更无功劳, 其“卖女求荣”的行径更被很多文官所鄙视。
这样的人,竟被新帝封了国公,几乎所有人都认定,新帝是因着逝去的顾昭妃,才封的顾家。而没有人知道,顾书言其实才是新帝的亲舅舅。
如今十多年已经过去了,顾书言用他的官声与作为,向所有人证明了,他不是凭女而荣的无能之辈。
他历任吏部、工部、户部,如今作为户部尚书,为大魏经管民生,可谓风生水起。如今大魏百姓能够衣食富足,虽有几次小灾害,但都由户部及时调度银两,工部及时调遣人力抗灾、修复,使受灾百姓的损失降低到最小,后续生活亦有保障,顾书言功不可没。
因着这些功劳,加之十几年来,一批老臣已经告老荣养,如今朝堂上剩下的也多是务实的青壮年官员,所以对于顾书言,现在朝堂内外只有赞颂,而绝无贬责。
听了郭仪的禀告,元幼祺回忆起了今日在丽音阁楼上,她故意在众目睽睽之下对墨池轻.薄的时候,感受到的一抹异样的注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