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就错了,我可没请茶师。”
“怎么,茶你也要自己煮?”
“不然呢。”
“你煮的茶能喝吗?”
“回来的梅子酒没有了。”
“说好的封口费两坛呢?”
“谁让你说我茶煮的难喝。”
“行行行,天下第一茶师叶寒心,掌劈陆羽脚踢茶魔,半壶龙井治天下,一盏毛尖笑九天。三坛。”
“成交。”
燕回风才出门便见叶寒心撑着伞在门外等。他自幼没怎么出过雁门关,自然也没见过这般缠缠绵绵的雨。北方干燥,长年严寒,冬天里的雪掉到身上就是沙土一般的冰碴子,随便抖抖就算了,哪用得着什么伞。正头疼去哪儿找人借一把,便见叶寒心来接他。
然而叶寒心手里只有一把伞。
“半天不见燕兄出来,还以为苍云军事务这般忙碌抽不出空闲来见我。”
“你等多久了?”
“不久,半柱香?”
想是自己在屋里团团转着找伞大概就花了半柱香的时间,燕回风低头摸摸鼻子,说是自己一路疲累早上便睡过了头,按礼数应是客随主便,让叶兄见笑了。叶寒心笑笑,道是燕回风太客气,将手中的伞往前递了递。
“叶兄?”
“我不是差人请燕兄一并游湖么,莫不是我师妹没说?”
“不,她说了,只是我没有伞,屋子里没找到。”
“那是叶某考虑不周了,燕兄若不嫌弃,共用一柄如何?”
燕回风本想说两个大男人同撑一把伞像什么样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怕叶寒心再说是驳他的面子。叶寒心说话文绉绉的他受不了,聊个天要把肚子里的墨水全搜刮一遍。也不知为什么,他根本不曾直视叶寒心的脸,还是觉得对方脸上笑意又深了些。
画舫是叶寒心包的,燕回风晓得他有钱,识趣地不问他到底花了多少银子。细雨连绵,斜风卷帘,眼前是温着茶的竹盘,白炭小火,一壶两盏,燕回风捧着茶盏有点儿恍惚,眼见窗外的柳枝低垂水面涟漪阵阵,觉得活了二十余年也不曾这么悠闲过。
“西湖美景名不虚传,今日有劳叶兄陪我这一趟了。”
“是燕兄陪我才是,”叶寒心又推过一盘茶点来,“景致再美,看久了也是平平无奇,小时候在湖边练剑,只记得湖上风大,剑又重,几次险些砸到自己身上,没少被师父责备,哪里看得出美来。”
“……”
“美景还是要……知己来陪。”
险些咬了舌头,差点就是一句“美景还要美人随”,燕回风可还是带了柄腰刀出来的。状似不经意地瞄一眼燕回风,大抵是没在意他这句话,复又安心倒茶。
“知己这话燕某愧不敢当,不过说起来,我那些同门师兄弟今日去了何处?”
叶寒心手上动作一僵:“有位军官说想去剑庐看看,我师妹便自告奋勇带着去了,拦都拦不下。”
叶观澜背对着铸剑台打了个喷嚏。
“那为何……不叫我同去?”
“燕兄好歹也是主事的采买官,这种小事没必要吧。”
“正因为是主事的采买官,又是第一次主事,谨小慎微总是好的。”
叶寒心眼神暗了暗,燕回风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以为叶寒心要发火,却见对方轻手轻脚地将茶壶放下,眼眉低垂,笑意收敛,像是无奈又像是委屈,低着声音开口。
“从师父手里接下这桩事务,叶某别说像这般出来游湖,连夜间歇息都睡不安稳,多少知道苍云军独守雁门关不易,更是谨小慎微丝毫不敢怠慢,本以为燕兄与我年纪相仿,大概也能有所体谅,却是连陪我看看西湖景致都不肯么?”
“那个我……”
“燕兄是信不过阁下诸位同门,还是信不过叶某?”
好好一番话从叶寒心嘴里说出来莫名带了两分凄楚,燕回风回话也不是,不回话也不是,转头望望湖中半开半败的莲花,轻咳一声。
“那个,点心太腻了,吃不惯。我们在营里,不吃这么精细的东西。”
叶寒心倏地换回笑脸:“那燕兄想吃什么,我差人去准备就是。”
叶观澜看看时辰,觉得叶寒心和燕回风今天大概是不会回来用午膳了,正要叫人去厨房说一声不用准备叶寒心的份,便有侍从送了份火漆封口的信过来,上书“藏剑叶寒心亲启”七个大字,两枚翎羽,想来十万火急。叶观澜瞥了一眼火漆上的印花,目光倏地一沉。
“小姐,这个……”
“送到他书房,别让更多人知道这封信。”
“是。”
第三章
雁门关,苍云堡。
“长孙大人。”
“回风他们到了吗。”
“到了,这些天在藏剑山庄小住,那位叶公子好像好客得很。”
“哪个叶公子?”
“就是这次负责我苍云兵甲的那位,叶寒心。要不要让他们即日启程?”
“不用,他们有分寸,该回来的时候自然会回来。藏剑山庄若有动作,派人再报。”
“是。”
长孙茗手中的折扇晃了又晃,最终还是重重地摔在桌上。六月初战况惨烈,苍云军损失虽不大,但军饷迟迟不齐,叛军又随时卷土重来,情况危急。此番燕帅亲启,多少将领几次三番劝阻也无济于事,这一仗终是在所难免。长孙茗越想越气,若不是他这番受伤,这兵甲之事便怎么也轮不到一个无辜的年轻人,若是半途出了岔子,他还真不知怎么和燕回风的师父交代。
“长孙大人气什么,”有人掀帘进来,瞥见桌上的折扇,嗤笑一声,“莫不是现在反悔了?”
“中原话说不利索就少说话。”
“利索是什么意思?”
“你闭嘴就行了。”
陆莞不想继续自讨没趣,帐帘微动,凭空便不见踪影。长孙茗对此见怪不怪,陆莞是持拜火令的明教圣使,一个月以前带着大批粮Cao前来以示交好之意,半分银钱不取,却要苍云军以军情换粮Cao,几次三番讨价还价,最后留陆莞一人为质。堂堂光明圣使自幼养尊处优,从来没受过这般委屈,又不能出苍云堡,便在粮Cao营中颐指气使到处捣乱,长孙茗得了长孙忘情之令,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一仗熬过去,他非把那小子扔锅里炖了,再抓条Cao蛇学学闽南人的吃法,来一锅龙虎斗。
而他自觉万分对不起的燕回风,现在正在陪叶寒心读书。
诸位同门早已验过货,在山庄已经足足七日,他被叶寒心拉着今日游湖明日听琴的,感觉自己几辈子不曾这么附庸风雅,虽清闲,因记挂营中之事,心中也是不安稳。燕回风本想告辞回营,才找到叶寒心,却见门外管家慌慌张张地跑进来,道是连日y-in雨,河湖水位大涨,藏剑山庄坐拥良田万顷如今已淹没两成,官道几乎全部阻断,待到得以交通怕是至少也要半月有余。叶寒心脸色难看得很,像是碍于有客人在不好发作,沉默许久才道,此事我立即上报诸位庄主,先告知农户能收便收,收不了如实上报。
燕回风心里咯噔一声。
洪水一起,几日之内他怕是回不去了。雁门关化雪的时候他见过山洪,大水奔流而下绵延数十里,别说带着大批军械赶路,就是人步行其上,水也能没过胸口。叶寒心目光落在燕回风身上半晌,苦笑道,又让燕兄看笑话了,若是耽搁燕兄行程,燕帅怪罪下来,尽管说是叶某的错。
不知怎的,燕回风又想起那日在画舫上的叶寒心,虽是无奈更含凄楚,话在嘴边转了又转,硬生生改口:“本是天灾,叶兄何必自责,不过晚回去几日而已,事发突然,我上报就是了,燕帅不会怪罪。”
“燕兄可愿陪我走走?我心中实在憋闷的很。”
自己挖的坑,偏要自己往里跳。多年以后燕回风再想起此时答应叶寒心一事,还是忍不住想给自己一巴掌,怎么就那般年少无知,信了他的鬼话。
门外还在下雨,叶寒心才刚走出门庭,衣襟就被打s-hi,嫌恶似的甩甩袖子。燕回风一身铠甲不怕雨水,出门也没带伞,见叶寒心这般动作倒觉得好笑。
几日来只见到沉稳温和的叶寒心,还没见过他这般孩子气的举动。
“不走了,逛什么逛,”叶寒心转身便往回走,“燕兄还是陪我坐坐吧,这天气还是喝热茶来得舒坦。”
燕回风点头道:“也好。”他还是不习惯y-in雨天气,能不出门他倒乐意得很。
于是便成了这种场景。
叶寒心藏书颇多,从经书到诗词,从兵法到史传。燕回风自幼是被师父按着脑袋硬啃下四书五经,堪堪一知半解,唯独兵书读得认真,叶寒心见他有兴趣,便翻出几本兵法来说是讨教。燕回风翻开书本,竟见书上留白处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想来主人家是认真读过多次做了注解的。
“燕兄以为,这阵法在雁门关,如何?”
“看似神奇,但不过地势平坦开阔之处可用罢了。”
“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