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是寒门出身······哪有你说的这些?这些年倒是攒下点银子,前不久可不是拿去给你赎身了······”
我张大嘴巴,指着自己,“给我赎身?”
“大人说,你若被送回怀香阁,定没有好结果,他不能再害一条人命,所以他把所有钱都给那老鸨子了······”老年小声补了一句,“差点把剑都当了······”
我听完百感交集,一边感谢他为我顾虑甚多,一边不知此后贫寒生活如何度过。
自那次醒来见到裴大人,我已经有半月没再见他。
这半月,做饭,劈柴,打扫院子,洗衣服,收拾屋子,各种活计,我算是干了个遍。开始甚至不耐烦,劳累至深夜,渐渐觉得这般倒也安稳,不必出卖色相,陪侍些自己厌恶的客人。
某日,我在巷子尽头那口井中打水,巷子外一片喧哗,人声鼎沸,为凑个热闹,我跑出去,扒开人堆,看到几辆囚车从街上经过,压往刑场。
“这是犯了什么事?”
“听说是贩私盐的,怕被抓,和官府里的眼线闹翻了,失手差点把人杀了······”
我捂住嘴巴,往后退了几步,浑身一冷。
那日落水前我脚下突然一麻,竟不是意外······
童姨到底知不知情?为什么挑中我送到裴大人身边?
一瞬间,百感交集。
晚上,裴大人回府。
我借着送饭的名头踏进他的书房,站在烛火前,小心翼翼地为自己辩解道:“大人,涟漪对童姨背后黑手谋划的事,毫不知情······”
他握笔的手一顿,扬起了那张分外好看的脸,微笑:“我知道。不然我也不会留下你。”
“大人打算怎么处理涟漪?”
我有些忐忑,他是缺钱的,万一要把我卖了再换几个比我机灵会干活的丫鬟,我该怎么办?
“你要是无处可归,便一直留下吧,或许每月银钱比旁处少些。”他的两眼眯成一条线。我暗想,定是少很多很多。
“唔!老年的手艺越来越好了嘛!”裴大人从食盒里取出一块糕点,毫无风度地啃了起来,让我忍不住掏出手帕掩盖自己的笑容。
“大人,这是涟漪做的······”
“哦!”裴大人停了一下,又接着啃起来,“做的挺不错,看来我那笔银子没打了水漂。”
这夜谈话让我对裴大人有些改观,或许我原本就不讨厌他。
府里的吃食不知不觉全由我来布置,口腹之欲得到满足,裴大人看我越来越顺眼了,从吝啬笑容,到主动给我带街上新鲜的食材。
约么半年,我发觉,裴大人不止拒绝了我,还拒绝了江华城所有对他有意的女子。
他没有妻子,也没有侍妾,这般古怪,都被属下私底下取笑,是不是某方面有问题了。
我对这些猜测不屑一顾,裴大人绝不是他们可以想到的,但同时又有点不可明说的窃喜,裴大人洁身自好,莫不是在等真正心仪女子?
府里只出现过我一个女子······
这不怪我想多了。
某个月夜,我换上一身绛红色衣裙。上次我们三个去布庄做新衣服,裴大人盯着那匹绛红色的布看了许久。我想他肯定极喜欢这个颜色,便偷偷做了这身衣裙。
年管家去外乡探亲,几日后才回来,裴府只有我和裴大人两人,这给了我莫大勇气。
庭院内,石桌前,裴大人正醉酒弹琴,琴声幽怨,经过一个转点,又欢快起来。
他向来喜欢作画,我不知道,他还擅长抚琴。
我犹豫再三,上前,扶住裴大人的肩膀,柔声说道:“大人,您醉了。涟漪送你回房。”
“不······”难得一见的神情出现在裴大人脸上,我不知该如何形容,脆弱,痛苦,遗憾,无奈。
他低头看了一眼我的衣裙,苦笑间对我说:
“涟漪,坐下,陪我喝一杯。”
他将酒杯递过来,我只好接住,小口抿着。
“你知道我在弹的是什么曲子吗?”
作为怀香阁曾经的花魁,我也算粗通琴棋书画,此刻却说不出曲子的名字,支支吾吾猜了几个,都错了。
裴大人笑着揭开谜底,“这是我自己作的,《楚城欢》。”
第27章 番外篇—涟漪(三)
“此曲如何担得起一个‘欢’字?”
我疑惑问道。
裴大人目光流转,落在月光泄下的空石板上,夹道丛生桔梗花,花影与月影交错。
他恍若回到过去,将酒杯凑到自己嘴边,答:“或许是,我每每想起他,总是欢乐的感觉居多。”
我的心猛然一揪,这个她,是谁?
“人生在世,不得意的居多。连最后尽的一点微薄之力,却也是借助他人之手······古人云,大丈夫一室不扫,何以扫天下?若不可助一人早脱苦海,又何以匡扶天下?”
他罕见地吐露真言,将我所有心思堵回去。
我虽听不懂,知晓他醉的不成样子了,一手夺过酒杯,“大人,别喝了······”
他一头歪在我怀里,不省人事,我发懵一会儿,使出最大气力,半拖半拽着将他送入卧房。
他卧房外侧便是经常作画的凉亭,我瞅见那石桌上摆放的画具还没有收好,便走过去。
凑近一看,桌上那幅未完成的画卷,一个红衣美人玉足点地,画中起舞。
他容貌比之那红衣道人更胜一分,凡世气息也多了一分,只是那神情,那风姿,却更不像凡人。
我不曾想过,世上有男子,舞蹈起来,姿态也这样好看。
我心头有些慌张,卷起画,忽然想到裴大人书房里还有许多完成的画卷,趁着把画具送往书房,翻找出来一看,大多都是这绛红色衣袍的美人男子。
有时画他倚栏而坐,有时画他陪侍圣上身边······
我虽自小生长在怀香阁,对当朝几位大人物有几分熟悉,当即身子一凉,这画中人,莫不是楚阁?
国师在传言中自然也有一副让人艳羡的好相貌,但他年龄已经不小了······何况男子起舞,天子近臣,这除了巫宦楚阁还有谁呢?
我抱着那堆画,跌落在地,不敢再想下去。
楚阁在前朝的名声虽不算好,却也不至于到本朝被群臣上旨痛骂j-ian臣的地步。传言,他并不是宦官,而是先帝今皇父子的男宠······新皇登基不久,便不理会街坊闲谈,将他收进后宫了。
这么一个人物,虽权势滔滔,光焰动天下,君子莫不避之不及。没想到,裴大人······
这样,倒也不难猜出他离开京城,自请贬谪的原因了。
这夜,我辗转反侧,不愿多想裴大人与楚阁的关系,心头酸楚,难以排解,泪落不止,待清晨醒来,发觉枕边s-hi了一片。
约么老年回来后半月,裴大人叫我们两个陪他回乡为老夫人扫墓。
他老家在泾阳乡间,离江华并不算远。
路上,他和老年说了许多他从前的事。
原来裴大人不仅出身寒门,还自幼丧父,丧兄,是老夫人将他拉扯大的,还有个和他同龄的小侄子。
他一讲到裴老夫人便低头,黯然道:“若我早日中举,娘也不至于早早离逝。”
我安慰了他一阵,有些好奇便问:“您侄子如今可在泾阳?”
“裴原他,七岁时出家了。”
裴大人回答我时,神情淡淡,仿佛在说“明天吃茄子。”
“我很久没有见过裴原了。”
我们三个正一同站在老夫人墓前,烧纸钱,我看着裴大人把一坛上好的女儿红洒在地上。
他跪在墓碑前,跪了很久。
我和老年回裴家祖屋暂住一晚。
三更,我睡得正熟,一阵嘈杂的声音把我吵醒,我睁开迷迷糊糊的眼睛,走到边,只看见裴大人推开院门,,手上提的灯笼随意一扔,醉倒在院子里,毫无风度地横躺着。
我赶紧叫醒老年去煮醒酒汤,自己打了盆热水为他擦洗脸上的灰尘。
他一个劲地说胡话,有时喊着“裴原”,有时低念“楚阁”,还将我甩开,害得我跌在地上,胳膊摔地一片青,一片紫。
老年隔着半个院子向我摊手—祖屋简陋,煮不了醒酒汤。
我看着裴大人通红的脸,也不知哪来的胆量,提起一桶井水向他身上和脸上泼去。
“清醒了吗!”
裴大人颤抖了一会儿,缓过神来,睁开醉眼,看了我好一会儿,才又笑道:“涟漪,你想知道自己的身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