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对面房屋吱呀响了一声,又关了,脚步声再度缓慢地朝东屋挪来。
在这帮乞丐被这脚步声吓得面色发白冷汗直冒时,温村地碑边马车里的众人却同时松了口气——因为他们看见浓重的雾气里出现了一个人影,白色的僧袍几乎和白雾融为一体,在寒风中上下翻飞着。
“大师!大师出来了!”杏子叫了一声,车里的陈叔陈嫂连忙撒开陆廿七,爬到了车门边,探头看着,“少爷和少夫人呢?也回来了吗?”
他们紧紧盯着玄悯化在雾中的身影,却失望地发现,玄悯身边并没有跟着第二个人。
倒是薛闲看着玄悯的身影轮廓,微微皱起了眉。
玄悯很快便穿过浓雾,走到了马车前。
“大师,没找到我们少爷和少夫人么?”陈嫂他们慌了神,焦急地问了一句。
玄悯道:“寻到了位置,不过无法靠近。”
“无法靠近?”
玄悯“嗯”了一声,又道:“不过——”
他还不曾说完,陈嫂他们便扑通一下瘫坐下来,红了眼睛便要哭。
薛闲却在一旁默不作声眯着眼将玄悯上下打量了一番,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你是何时剃发为僧的?”
玄悯转眼看他,显然不明白他为何突然会问这么一句,“自小便是,怎么?”
“你确信?”薛闲的语气听不出冷热,也没透出什么情绪,“你不是前尘旧事都不记得了么?”
他为何会突然问起这个问题呢?
只因为刚才玄悯自雾中走来的一瞬,身影轮廓着实和那金线端头的人影有些相像——同样翻飞的白袍,同样瘦高的身形,同样非比寻常的能耐……
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金线那端的人脸边有头发的影子。
第49章 大善人(四)
玄悯虽然不知他的用意,却还是答了一句:“能记起些许场景,有幼时的一些。”
不知是薛闲神色太过正经,亦或是语气太过让人捉摸不定。玄悯答完之后,又垂下目光,幽黑平静的眸子和薛闲相对,补了一句,“确信。”
自打经历过客栈那次问话后,薛闲对玄悯这脾性的了解又深了一些,或者说是更笃定了一些——
这秃驴别的不说,至少有一样优点,便是不会骗人。他若是真不记得了,绝不会胡乱编造一些子虚乌有的场景来糊弄敷衍,只会直直白白地说忘了。而若是记得却不方便说,也同样会直直白白地道一句无可奉告,不会顺着问话人的意思想一个合其心意的回答。
是以玄悯笃定地说一句“确信”,那便真的是确信,说明他确实记得一些幼时的零碎场景,而在那些场景中,他已然是僧人了。
薛闲闻言并没有点头或是摇头,也不曾立刻答话,而是意味不明地看着玄悯。
玄悯见他这模样,平静道:“不信?”
“不是。”薛闲答了一句,突然伸出手指勾了勾,示意玄悯再靠近一些,“过来一点。”
“嗯?”玄悯沉沉应了一声,虽是不解,还是弯了些腰。他以为薛闲有些不方便在陈叔陈嫂他们面前言说的事要说,便一本正经地等着薛闲开口。
谁知,正经话一句也没等到,倒是等来了这孽障的爪子。
薛闲眯着眼睛抬手在玄悯头上摸了一把,颇为欠打地道:“啧啧,可怜见的,那么小就被剃了啊?”
玄悯:“……”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这孽障要造反。
马车里的众人被薛闲惊得呆若木鸡,尤其是杏子,连哭都忘了,心里暗道这两人关系……是不是也太好了点?
她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薛闲,结果却不小心对上了玄悯的眸子。
这大师的模样确实好看,尤其是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总给人一种安定可依靠之感,好似只要他不急,其他人便没必要急,因为他总能有些法子。
不过不知怎么的,杏子对上那双眼睛的时候,却莫名有些心虚,说不上来由。
不过在她移开目光之前,玄悯已经先移开了目光。
就见他表情颇为无言,抬手捏住了薛闲清瘦突出的手腕骨,将那作妖的爪子捏了下来。大约是为了防止他再次趁人不备蹬鼻子上脸,玄悯手指一直没松。
薛闲被他捏住了手腕骨,鼻间嗤了一声,“多金贵的脑袋,碰不得么?”
玄悯没有理会。
事实上他手指间没有用多少力道,轻轻一挣就能脱开,但薛闲却并没有挣动,就这么随他捏着。
玄悯指腹的体温侵皮入骨,将他的手腕捏成了同样的温度。
薛闲目光懒懒地落在玄悯的手指上,心里将金线端头的那个人影再度描摹了一遍——确实什么都像,除了头发的影子。
可玄悯从小便剃发为僧,而他筋骨被抽是今年孟夏的事,单就这点,便对不上号了。
不过于他而言,只要玄悯不是那个人,那便行了,再好不过。
否则……
“你方才说寻到了他们的位置,但无法靠近?”否则的念头刚冒出,便被薛闲大马金刀地斩了,他转了话题,问玄悯道:“你后来又说了个不过,不过什么?没见他们快被你这大喘气给吓哭了么?”
陈叔陈嫂一听他这话,立刻眼巴巴地看了过来。
玄悯直起了腰,抬眼一扫雾气浓重的荒村深处,抬起了另一只手。
他手指一松,“当啷”一声,铜钱便挂了下来,在他指间微微晃动了几下。
“确实无法靠近,不过——”玄悯这会儿终于放开了捏着薛闲的那只手,曲起食指依照某种顺序叩击着那五枚铜钱,神色平静道:“既然走不过去,那便让它过来吧。”
说完,就见他五指一收,那铜钱串子发出一阵嗡鸣,接着红绳乍然绷紧。
就听远处荒村里轰然一声巨响,似乎有什么东西拔地而起。
马车里众人被那响动惊了一跳,面面相觑,正有些惊疑不定呢,就见浓重的白雾中突然显出了一点儿黑色的痕迹。
“天呐快看,那是什么?”杏子叫出了声,拽着陈嫂的袖子,一指空中。
那黑色的影子极速朝这靠近,轮廓很快便清晰起来——
那是一整栋破败老旧的宅院,连带着它所扎根的那一方土地,一起被玄悯就地拔起,拖拽了过来。
轰——
一声重响,宅院倏然落在了众人面前,在这片荒地上就地生根。
什么叫“既然走不过去,那便让它过来”,这就是了
马车里的陈叔陈嫂以及杏子都惊呆了,他们从没想过居然还能有这种声势浩大的搬迁方式,顿时连下巴都忘了合上。
落地的一瞬间,众人甚至能听见宅院里某间屋子中的惊叫声。以及……
“书呆子。”薛闲突然出声,他盯着贴在宅院大门上死死拉着门环的一个瘦弱身影,嘲道:“你这是要给人家当门画么?”
那瘦弱身影不是别人,正是从薛闲口袋翻出去的江世宁。
要他坐在马车上等姐姐的消息,他着实办不到。薛闲猜得不错,他确实趁乱从薛闲身上翻了下来,跟着玄悯进了荒村,也跟着玄悯一起寻到了姐姐姐夫所在的方位。只是他跟玄悯有所不同,玄悯是人,所以无法走近那座宅院,而他是鬼,所以他并不曾费什么力气便走到了那宅院门前。只是他还没来得及进门,整座宅子就被玄悯大刀阔斧地拎到了面前……
他还没来得及变回纸皮,就同车里的陈叔陈嫂以及杏子来了个面对面。
“老天……江……江小少爷?”陈叔张了张口,结结巴巴道:“你、你没……你还……”
他想说“你没死吗”,可“死”字太晦气,怎么也说不出口。他又想说“你还活着么”,可这话同样怎么听都别扭,于是依然没能说出口,最终便显得格外语无伦次。
杏子扯着陈嫂的手臂红着眼睛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没看错!我真看见江小少爷敲门了……可是,可是小少爷你……”
江世宁对上他们疑惑的目光,拱了拱手,道:“先前敲门太过唐突,吓着杏子姑娘了。”
“那你现在是……”
“惭愧,野鬼一只。”江世宁苦笑了一下,又道:“陈叔陈嫂,许久不见,多谢记挂了。”
一听“野鬼”这词,马车里的人便都静默下来,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何是好,况且眼下这境况也并非是个叙旧的好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