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惯来力道极大,尤其是陡然间爆发的力道往往不受控制。任何一个寻常人被他这样一扫,能将对面的墙壁砸得四分五裂,然而肉体碰撞上墙壁的闷响却并没有响起。
取而代之的是珠子似的东西掉落在地的声音,“啪”的一声响动十分轻微。
伴着那声轻响,周遭的一切犹如云雾般骤然而散,不论是恼人的热气还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均被驱散开来。薛闲面无表情地扫了眼四周——
他仍旧坐在桌案上,头顶空空一片,还未封上。桌案上的油灯也还未熄,玄悯正阖目垂手,静静地站在他身边。而至于一度消失的石头张和陆廿七,则倒在地上,昏睡不醒。
这种模样他还是见过的,这是各自陷进了某个阵局里,还未脱身。
薛闲冷声一笑,转头冲隐在黑暗的角落里抬手一抓。
借着,一个重物便被强行拖拽到了他脚前的地上。那是一个瘫坐在地上的人,灰头土脸,形容狼狈,身上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味。
“先给我说说,你这布的是什么邪阵。”薛闲两指虚空一挑,那人便被掐了喉咙似的仰起了头,“再回答一句,你可曾碰过龙骨。答完了给你个讨价的机会,看你怎么死比较痛快。”
那人口里直溢血沫,即便这样,他还是露出了一个颇为狼狈的笑,粗哑地道:“可惜了,只要再稍晚一会,咳……就成了,可是不急,还有三个。”
薛闲脸色更冷了,抬手便要动作。
然而那人又开了口,“你可……可帮不了他们,心魔这东西,还得自己来脱,只要有一个晚一些……”那人说着,意味深长地顿了顿,而后低低地笑了起来。笑的过程中又呛进了血沫,咳得整个人都蜷了起来。
第64章 同寿蛛(四)
心魔……
薛闲眉心一皱。他不是没听说过利用心魔将人困住的阵局,事实上,这种阵局往往被人用来应对最难保命的困境,碰上能耐远远高于自己的对手,或是碰上人数过多的夹击和围攻,这种阵局能一定程度上牵制住对方,以赢得一线生机。
这也是少有的可以以弱敌强、以少胜多的方式。毕竟心魔人人都有,或是欲望,或是困惑,再不济也有会有些念想,可大可小,可近可远……
有些过于弯绕隐蔽,甚至连自己都不曾发现,却能被这阵局勾出来,加深放大至足以侵扰人心。
即便是薛闲,在听见“心魔”这两个字时,眉心都猛地跳了一下——他的心魔居然不是在广东华蒙海边被人抽去筋骨的瞬间,也不是想要让抽骨之人血债血偿的念头……
方才幻境中所提到的都不是能和这些相提并论的事情,他绝不可能仅仅因为想从这石室里出去就被这阵局勾得魔怔了。既然不是因为那些事……那便只能是因为人了。
和他同在幻境中的只有一个人,玄悯。
这也是陆廿七和石头张都莫名消失了,而玄悯却还在的缘由——因为他就是这阵局勾出的心魔所在。
只是因为心魔不深,亦或是破绽于他而言算得上明显,这才得以脱身而出。
薛闲脸色几度变幻,最终恢复到了面无表情的森冷模样,将那苟延残喘之人丢在了地上,缓缓擦净了手上沾到的一点血污。
这人确实满满都是油尽灯枯之相,却又因着某些东西而抱着一丝微末的希望,所以他双眸虽已涣散,却又透出一星癫狂的亮色来。
薛闲想起他方才颠三倒四的话,寒声道:“你打的什么主意,现在坦陈还能让你多苟活一个时辰。我弄清楚也不过是多动一动手指的事,倘若你非得犟这一口气,让我自己动手,那可就连一个时辰也没有了。”
蜷缩在地的人咳得痉挛,每一声都有进气没出气一般,仿佛随时都要咽气。薛闲甚至怀疑他是否还能听见自己所说的话。
果不其然,那人没有丝毫接话的意思,也或许是他连接话的力气都没有。
薛闲对此并不意外,他正在脑中抽丝剥茧,想找出这人在苟延残喘之下拼死一搏,究竟是在依赖什么……
将死之人,最渴望的还能是什么呢?无非是有人来救,或是有命能逃。
前者在如今这境况之下恐怕难以成行,毕竟即便有人来了,也得先过上薛闲这关,几番耽搁下来,这人恐怕都等不到出这屋子就该硬了。
而后者简直天方夜谭,别人来救,他都不定能活,更何况只有他自己呢,这么耗下去,他必死无疑,哪里还有命?除非……
除非他找到了某种法子,能帮自己再多续一段命。
薛闲脸色一沉:恐怕还真是在打续命的主意。
各人各命,既然快把自己作上黄泉了,就不可能平白多接上一段。所谓的续命,一般不过两种,一种是换命,一种是绑命。前者之意,在于利用各种法子将别人的命同自己交换,终归还是要一个活一个死。而后者,则是将自己的命绑在另一人身上,同生同死。
乍一听,前者更为阴邪一些,后者似乎并无害处。可实际上不过是绕了个弯子,前者是以寿填寿,后者是以福禄填寿。一个是分了寿命,另一个分了福禄不说,还转移了祸端,兴许还有旁的害处。
是以两种半斤八两,彼此彼此。
既然打的是续命的主意,总得有个被换命或被绑命的人。
这正合了方才这杂碎颠三倒四的乱语——少了一个,还有三个呢。
想起这个,薛闲几乎黑云罩顶。
他是个不爱欠人人情的,这种性子算来有好有坏,好的是他活了这么多年清清楚楚一身无债,从不亏欠于人也从不与人多有纠缠和瓜葛。坏的是,没有瓜葛往来,自然没有真正亲近之人。
当然,这在寻常人看来才算个弊事,就他自己而言,这样最为自在。
但不论是否真的亲近,陆廿七和石头张都是他带来的,这种时候总也能算上一句“自己人”,更别说还有玄悯。
当着他的面,打他身边人的主意……这恐怕是真不想活了。
薛闲双眸一动,想起他从心魔中脱身的瞬间所听见的声音——那是一种类似于轻质滚珠掉落在地的声音,较之金银玛瑙珠子要轻得多,且没那样脆……
那很可能是续命的关键。
此时时间紧迫,他也没那样好的耐心慢慢等那杂碎自己想通说出来。
他想起当初石头张所说的,这人将他带去一座山间,看着他雕了七把石锁以及两头镇墓兽……
“我问你,你可知道卧龙县江心有个坟头岛?那岛下有间墓室,墓室三百多荒魂不得安息。”薛闲再度将那人钳了起来,冷冷道,“你猜那些被镇的人若是看见你,能不能认得你?”
咳喘中的男人身体蓦地蜷缩了一下,似乎将死未死之时,对自己造的孽有种本能的畏惧。
他重重喘了几声,不知想起了什么,用近乎微弱的声音道:“我……”
“现在想说了?抱歉,我又没那耐心听了。”薛闲面无表情地打断了他的话,歪了头道,“我只是确认一番,怎么才能让你承受点报应。”
说完,他垂着的那只手手掌一翻,一把被划了名字的铁片便出现在了他的掌心:“被镇的冤魂怨气深重,即便安置了尸骨,没个十年八年也消不干净,尤其是……见了仇人的时候。”
他放轻了声音,又屈起食指虚空一弹。垂死的男人额心命宫处便多了一道弹出的红痕,他仿若回光返照般清醒起来,就好像他又能活了似的。
“受罪,还是得醒着受。”说完,薛闲抬手一洒,那些铁片便落在了那男人身上。
明明是一些拇指大的薄薄铁片,被薛闲捞回来的这些加起来拢共不过二三十枚,掸一掸便掉了。可那男人却好似承受了五岳压顶般的力道,整个人僵硬地贴着地,挣扎了数番却丝毫不得动弹。
紧接着,那人仿佛看见了什么一般,瞪大了双眼嘶声惊叫起来。
“啊啊啊啊啊啊——走开——别过来!!”他惊惧得肝胆俱裂,又仿佛痛极一般蜷缩扭动,整个人边叫边哭嚎着讨饶,似乎在瞬间便崩溃了,“求你!求求你——你问什么都行——啊——走开——把这些带走——让他们走——”
也不知是不是这人挣扎的声音过于凄厉刺耳,原本蜷缩在地上的陆廿七和石头张先后抽动了一下,仿佛在睡梦中踩空了楼梯般,瞪着脚猛地惊醒过来。
啪嗒——
又有什么东西掉落在了地上,接连两声。
石头张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仿佛刚做了一番噩梦,瞪着双眼毫无焦距地看着虚空中,好半天才一个激灵地回过神来:“怎么回事?刚才是怎么回事?我怎的会在这种地方睡过去?”
他一看陆廿七,发现这向来不爱搭理人但算得上靠谱的小子似乎也刚醒,顿时更觉得诡异了,“诶,小七,你也做梦了?梦见什么了?”
陆廿七惨白着一张脸,莫名有种失魂落魄之感,过了好半天,他才低声道,“看见十九了,但又有些不像——”
“啊啊啊——求你——求你——”廿七话未说完,就被那男人的又一番崩溃哭叫打断了,方才心魔中带出的情绪被驱散了一些,惊疑不定地冲薛闲问道:“此人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