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悯有片刻的沉默,而后迟疑着开了口:“这里,我似乎来过。”
薛闲闻言,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又收回目光,一面顺着血滴朝前走着,一面状似不在意地玩笑道:“你怎么见什么都似曾相识?”
老实说,这一路薛闲始终有些隐隐的不舒坦,细究起来,那种滋味就好像遗漏了某个要紧事一般,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太对劲,可又总忘了去细想,或是一时想不出头绪。
他揣着这种少有的感觉行了一路,直到现在,才突然明白过来,这种不舒坦,其实是一种莫名的危机感,就好像有一个重要的隐患被他自己或有意或无意地搁置了。
玄悯听了他的话,没有立刻出声,只是垂下了眸子。
有那么一瞬,他脸上虽未有表露出什么神色,却莫名看得人心里发闷,就好像压着什么格外沉重的东西。
片刻之后,玄悯闭上了双眸,又重新睁开,摇头道:“还是——”
薛闲轻轻眨了下眼,几乎是抢在玄悯有所进展之前开口道:“先找人罢,你这记忆总也不见好,哪是这么容易便能记起来的,兴许再有一枚铜钱禁制解了,便清楚了。”
玄悯似有所觉地看了他一眼,大步走在了前头,沉声应道:“嗯。”
事实上这些血迹几乎将对方的行踪暴露了大半,两人几乎没有费力,便在一小片石林外停住了脚。那石林前后不足十丈,着实不算大,却能布出极好的八门遁甲阵。
若是有人藏在其中,还当真能拖延几刻,如果碰上的不是薛闲的话……
“躲在里头又有何用呢?”薛闲站定步子,懒懒地冲里头说道:“你若是藏在街头坊间,我兴许还得顾忌着一点旁人,你藏在这深山里头,那我当真就全无顾忌了。区区几块破石头而已,还当真能拦住我?”
龙尾一扫便不剩什么了。
而薛闲之所以同他废话了这么一句,还没有直接动手,就是想探一探他有什么后招,一并招呼来,解决得也干脆一些。
果然,这话说完,石林中悄无声息沉默了片刻,而后是一阵模糊而低哑的笑声,似乎因为受了重伤而显得断断续续。笑声一停,一道尖利的哨音便响了起来。
“既然追上了门,那我总也得讲些待客之道吧。”那低哑的声音说道。
而伴着他的话音响起的,则是如海潮般铺天盖地的号哭,哭声响起时,头顶那一方天穹骤然变色,阴云滚滚而来,眨眼间便将天光笼得严严实实,整个山谷变得晦暗不明。
薛闲突然记起来,百年之前,朗州山间曾发生过一次天雷引起的大火,据说那火在山间烧了整整三天三夜,将整个山谷中聚居的百姓烧了个精光,传言那一年总有人听见山哭。
实际上那并不是山在哭,而是葬身火海的千万阴鬼在齐声号哭,哭声凄厉,雷雷不绝。
薛闲只觉得整个地面都随着那号哭震颤起来,而先前还杳无人烟的山谷突然传来了无数破土之声,那些早已埋了百年的尸首抖落一身肉泥,从地底钻了出来,浩浩汤汤直冲而来。
第86章 山谷阵(二)
能操纵这数以万计的阴尸,绝非寻常人能办得到的。那么隐匿在石林中的,很可能不是什么无名喽啰,而是那松云术士本人。
想到这点的瞬间,薛闲只觉得脊背犹如有所感应一般疼了一下,活似受劫之后,在昏沉中被人抽去筋骨的滋味重新涌现出来一般。
他心里清楚,那其实只是脊骨中牵出来的细丝受这万千阴鬼的影响而有所颤动,以至于有些撑不住了,断骨的刺痛才会又隐隐泛上来。
但是在这种境况下,这种刺痛只会勾得人新仇旧恨齐涌。薛闲闻着那令人作呕的味道,看着漫山遍野的阴尸以及被他们淹没的石林,脸色冷得犹如霜冻。
他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直冲而来的阴尸海潮,伸手轻轻一掸衣袍,而后倏然化进了一层浓重的白雾中。
仅仅是眨眼之间,黑色的巨龙腾空直上,捣入云霄之中,长啸一声。群山震动之中,乱雷裹着狂风直劈入山谷。一道道电光迅疾又狠厉。
山谷中密密麻麻的阴尸被雷电轰击得如同散了窝的马蜂。石林在雷电之中轰然炸裂,碎石漫天之间,一个灰色身影伏地一滚,便没入了尸海。
他在窜入尸海时给自己套了一层伪装,当即便同那些皮肉直掉的阴尸混为一体,一时之间根本难以分辨。
黑龙在群山之中翻腾了一圈,直接长尾一扫,巨大的力道带着震山劈海的气势直贯而来,砸在山谷之中。
轰隆——
龙尾所落之地,无数条深邃的地缝迅速朝外蔓延开来,成堆的阴尸被龙尾带起的狂风直接掀飞,又层层叠叠地砸落在地,碎成一地肉骨,大批大批的阴尸直接扫进了地缝之中。
与此同时,一条火龙也由山谷一角直窜而出,带着恣意高窜的火舌,在猎猎劲风之中呼啸着,将一圈又一圈的阴尸卷进火中。
薛闲冷着脸在横于黑云之中,自上而下地俯视着那群阴尸狂叫着被在诸多磨难中挣扎倒落,而他真正要找的那松云术士,却犹如阴沟耗子一般四处躲藏,不惜将自己化作烂肉直掉的白骨模样。
可是这样躲藏又有何意义呢?现在去死和片刻之后再死又有何区别?
他脊背断骨中的丝线因为盛怒而不断颤抖,又因为灵气消耗而愈渐不稳。侵皮入骨的疼痛于薛闲来说并非毫无所觉,只是在此时此刻,一切疼痛都会化而为怒意。
仅仅片刻的工夫,那些阴尸便在乱雷和大火之中倒下了大半,又被龙尾砸得粉碎,在山谷地动之中翻滚着掉入地缝的深渊里。
在那阴尸嚎叫之中,还夹杂了一声嘶哑的惊叫。
薛闲冷笑了一声,龙尾毫不犹豫地扫过石峰。就听一声炸裂般的巨响在石峰腰间响起,接着整座石峰拦腰而断,带着无数碎石直砸入山谷,刚巧砸在那嘶哑惊叫所在之处。
尘烟瞬间弥漫,像一层带着灰土味道的雾。
那一大片的阴尸连带着那个声音一起被压在了倒落的石峰之下,即便不碎也不得翻身了。
这便结束了?这就算泄去仇怨了?
薛闲从未想过要问那术士什么,在他看来,同这人多说一个字都嫌脏污,不论何种理由他都没那兴致去听,也没那兴致过问。哪怕多让对方说一个字,存留一刻,都是过度仁慈。
可如此轻而易举地将对方送入深渊,又让薛闲生出了一丝说不出的烦躁。费了大半年工夫,拖着双不能行走的废腿辗转过那么多处地方,最终遇见的仇敌就这么没了声息,前后不过只有半个时辰不到而已。
活似一拳锤在了棉花上,怒气非但未消,甚至烦躁更胜之前。
而就在此刻,山谷中的遍地碎骨突然在狂风之中悉索而动。仅是眨眼的工夫,便重新拼凑成了无数阴尸,而那些宽窄不一的巨大地缝之中,无数落入其中的阴尸又重新探出了头。
雷电劈不散,烈火烧不化,砸碎了又能重新凑成堆,落入地底还能爬上来。
这简直是活脱脱的阴魂不散,却把薛闲气笑了——因为他在碎骨咔咔作响的动静中,隐约又听见了几声刻意掩藏的呼吸,只是已经不再是石峰砸落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