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闲二话不说便往暗袋外头翻。
玄悯扫了他一眼:“你又要作甚?”
薛闲:“不活了,跳楼。”
玄悯:“……”
薛闲自然是跳不成楼的,他顶多也就是从玄悯的腰间翻下来,落在这雕花圆桌上。他刚在桌上翻了一圈,正打算就势翻下地去,就被玄悯捏住,拎回到桌面上。
这秃驴是个穷讲究的,半点儿不像个正经和尚,这一点,从看他惯常的一些举动和住的这间上好客房便可知晓。
此时他也不知犯的什么病,对薛闲身上折来叠去的几道痕迹有些看不顺眼。他毫不客气地用指腹将薛闲抹平,而后拎起那方分量不轻的石镇纸,将薛闲压在了下头。
镇纸有大半个巴掌大,是个窄瘦的方条,薛闲上露出一颗脑袋,下露出两条细腿,左右两边只能勉强露出两只爪子。
薛闲挣扎了两下,除了两只爪子尖掀了掀,其余部位岿然不动。
薛闲:“……”你大爷!
玄悯不再管他,专心燃起了香。
在那香燃到末梢时,玄悯低声念了一句经文,便没再出声,这大约便是他所谓的“诵经”了,跟薛闲想象的差别极大。
黄纸和香最终几乎同时燃尽,最后一点儿猩红的火星子倏然熄灭时,玄悯用手指敲了敲捆束了刘老太太三年多的石磨盘。
就听接二连三数声“咔嚓”碎响,原本看起来厚重得坚无可摧的石磨盘居然应声裂成了数瓣。
于此同时,刘老太太幽幽的声音再次响起:“老身如释重负,这就上路了,多谢。”
话音落下时,薛闲眼睁睁看到石磨盘中有一抹虚影一闪而过,连带着石磨盘表面沾上的香灰和纸灰,彻底消失不见。
不过,在石磨盘裂开、刘老太太消失的那一瞬间,房里突然响起了两声模糊的轻响,叮叮当当,好像车马或是某个物什上拴着的铃铛,穿过长长的街巷传来,细碎而渺远。
接着,有东西从裂开的石磨盘中心滚落在桌上。
叮铃——当啷——接连两声。
薛闲感觉有什么东西顺着桌面滚过来,在他还没来得及抬起头时,就咕噜噜从他后脑勺上滚过去了:“什么玩意儿这是?!不长眼睛的东西,碎了它!”
玄悯一伸手,那圆滚滚的东西刚巧滚过桌沿,落在他掌心。
他拈在指尖看了看,淡淡道:“一枚羊眼大小的金珠。”
薛闲一愣:“羊眼大小?金珠?”
果然!他就说嘛,真龙之体化成的金珠,哪是随便一个术士就能炼化的!这术士不过是简单粗暴地把金主裹进了石磨盘里头而已。
然而他真兴奋着呢,忽听见玄悯道:“嗯。既然不长眼,那便碎了吧。”
“不!等等!”如果不是有镇纸压着,薛闲估计就要上天了,“你敢碎它我就碎了你!”
玄悯淡淡道:“又长眼了?”
薛闲瓮声瓮气:“长眼了。”
玄悯:“不碎了?”
薛闲:“不碎了,我的东西,谁敢碎!”
“你的东西?”玄悯平静道:“如何证明?”
薛闲趁机哄骗:“行,你把镇纸挪开,我证明给你看。”
玄悯瞥了他一眼,吐出四个字:“口述便可。”
“……”
薛闲想把肠子吐他脸上。
然而这金珠着实重要,捏在这秃驴手里,多少让他有些受制于人的感觉,不得不勉强老实一点。
他语调没有任何起伏,麻木地道:“你把那金珠放在烛火前照一照,便可看见——”
看见里头隐约有一条盘着的龙,不过龙头龙爪都蜷在长身之中,怕是看不大清楚。
不过薛闲并没有这样说,他咬了咬舌尖,道:“便可看见里面有些弯曲的纹样,你见过别家金珠能透光么?”
玄悯闻言,将金珠贴近烛火。
果然,原本看起来和普通金子别无二样的圆珠变得有些通透,隐约可见里头有个窝盘着的细线。
玄悯道:“蛇。”
薛闲:“……”蛇你姥姥!
他忍了又忍,铁青着脸哼道:“这回信了没,可以把你这破烂镇纸挪开了么?把我的珠子还我!”
玄悯倒也不是个蛮不讲理的,他见这孽障有理有据,便抬手拿开了镇纸。
薛闲撑坐起来,扶着桌面摇着脑袋适应“石山压顶”的晕眩感。他晃了晃纸皮脑袋,而后冲玄悯伸出了两只手,语气颇有些不客气:“我的珠子呢?快给我!”
玄悯手指朝桌子中央指了指,道:“你先——”
“少废话,快给我。”薛闲不耐烦地打断他。
玄悯收声,默然看了他片刻,而后将那羊眼大的金主放在了那两只纸皮爪子上。
咣当!
金珠分量不轻,纸皮哪能托住。
薛闲只觉得两爪猛地一坠,眼前一黑,他便被那倒霉催的珠子给薅下了桌子,直接砸在了地上。
“……”
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
玄悯将这孽障从地上捡起来时,他那两只爪子还死死扒着金珠不撒手,像个颠颠的守财奴。
“我只是让你往中心挪一些。”玄悯将他放回桌面中央,垂目看他,“还胡乱打断么?”
薛闲心说“呸!你管得着么!”然而他摔得七荤八素,生怕这秃驴一个不高兴又把他的宝贝珠子给没收了,于是嘴上不甘不愿地哼道:“行吧,下回勉为其难让你说完。”
他搂着金珠在桌面滚了两圈,直到“叮——”地一声磕上了某个东西,才想起来,刚才从石磨盘里掉出的不止一样东西。
薛闲趴在金珠上,定睛一看,只见他撞上的是个杏子大小的银色圆盘,圆盘腰间有条细缝,一碰便会发出细碎的响声。
“这是什么东西?”薛闲问完,咕噜噜滚到了一边。
远一些看,依然是个没见过的玩意儿。
“这是医铃。”江世宁的声音冷不丁响了起来。
将自己严丝合缝贴在金珠上的薛闲像个不倒翁,随着金珠滚到了石镇纸边,撞上了这才停下来:“你醒了?”
“一直醒着,只是先前无法开口说话。”江世宁道,“现在,大约是入夜的关系,又忽地能出声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温缓,比起先前,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活气,不再死气沉沉的了,就像是……突然了结了某一桩心事般,轻松了些许。
话音刚落,他便从桌面落到了椅子上,又从椅子落了地,变回了那副书生样。
他伸手拿起那枚医铃,一边用手指摩挲着,一边道:“这是我家的医铃。”
薛闲一愣:“你家的?”
“嗯。”江世宁点了点头,给薛闲看了眼医铃的一侧,就见上头刻了一个名字——江永。
“这是我曾祖。”他解释道:“曾祖是个铃医,每日走街串巷替人看诊。那时候铃医为了提醒人,会在行医箱上挂个银医铃,走到哪儿便响到哪儿,带病带疾的人听见了,便会来求医问药。这只医铃便是我曾祖用的,现今这样走街串巷的铃医少了,大多都是有门有脸的医堂药堂。我江家世代行医,为了不忘本心,这只医铃便从曾祖一路传到了我爹娘的手里。”
“你爹娘?”玄悯眉心一皱,伸手同江世宁要过医铃看了一眼,又用手指摸着医铃静听了片刻,道:“你可还有血亲?”
“有,家姐远嫁安庆,避过了祸事。”江世宁答道。
“你爹娘魂魄困在这医铃里,同那受制于石磨盘的许氏不同,暂且无法超度,须得你在世血亲三滴劳宫血。”玄悯道。
“劳宫血?”江世宁出生医家,倒是立刻明白了玄悯的话,“是指劳宫穴处的新血么?”
玄悯点了点头。
他将医铃递还与江世宁,又扫了眼一旁的布包。
薛闲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刚巧看到布包里另有一根长香。
他顺手一指,问道:“秃驴你超度那刘老太只用了一根香,还有一根是打算作甚?”
玄悯直言不讳:“超度这书生。”
江世宁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薛闲已经掀起了脑袋:“什么?!你——”
他话还未说完,就见玄悯突然一把撑住了桌面,眉头深锁,双眼微闭,似乎是突然有些不适。
薛闲一愣,收了话音看他:“秃驴?”
他试探着连叫了两声,发现玄悯都没有张口应他,而是干脆坐在了椅子上,阖着双目,像是在静坐养神。他脖颈间的那枚小痣突然朝外蜿蜒出几道细细的红痕,乍一看,像是趴着一枚小小的蜘蛛。
不过如此细节薛闲并未注意,他盯着玄悯看了一会儿,确认他死不了又醒不来后,悄悄冲江世宁招了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