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扬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街对面果然站了一个中年男人,看起来五十岁左右,穿着一身登山装,倒扣着木奉球帽,混搭得不羁又毫无章法,但胜在实用。
蒋山调整了一下相机焦距,原本想让背景更加虚化,镜头里却突然闯进来了一个人。
顾扬说:“这位先生?”
声音近在耳边,蒋山被吓了一跳。
“您是在拍我们的商场吗?”顾扬问。
“我在拍那些绿网。”蒋山把相机放下来,说完又觉得对方可能无法理解,于是补充道,“有一种即将毁灭的地狱苍凉。”
顾扬提醒:“这位先生,我们的商场还没开业。”什么就“即将毁灭的地狱苍凉”了,哪怕唱一首喜洋洋呢,也比说话强。
“我是说绿色的安全网很苍凉,很悲观。”蒋山比划了一下,“它们和商场没有关系,拆掉之后,就换另一个地方继续悲观。”
这世界上有一种人,天生就能把各种无稽而莫名其妙的事情,都说得充满道理和正义感。
这种人要么做思想品德的老师。
要么加入非法传销组织。
顾扬打量了一下眼前的人,和老师差得有点远,下一刻就从裤兜里掏出一瓶安利让你了解一下,倒是很有可能。于是他往后退了一步,好心提醒那边的井盖有些松,偶尔还会一百八十度翻个面,您拍照的时候千万留心脚下别踩空,我就先走了。
蒋山点头道谢,在他往回走的时候,顺手按下了快门。
春雨初停的街道,庞大的绿色建筑,和陌生的年轻人。
他很喜欢这幅作品,打算带回自己的艺术长廊。
两人谁都没有把这场短暂的交谈当成一回事,直到吃晚饭的时候,神奇地再度相遇在小面馆。
蒋山说:“咦,这么巧。”
顾扬能顺利认出对方,全靠相机和那件破了个洞的掉色耐克。
“你是本地人吧?”蒋山一边搅面一边称赞,“这普东山的天气可真是好,空气也好,我在山里待了一周,差点舍不得出来。
“我不是本地人,只是在寰东工作。”顾扬笑笑,“但我同意你的观点,普东山确实风景优美。”
“寰东最近生意怎么样啊?”蒋山随口问。
顾扬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亲切领导式的聊天方法,只好回答,挺好的。
“最好的还是女装吧?”蒋山又给他要了瓶可乐,“哪几个牌子?”
顾扬略微狐疑,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是最烂的商业间谍了,没想到还能有更烂的,一罐可乐就想换取情报。
于是他说:“美丽小羊。”那是一个风雨飘扬的可怜羊毛衫品牌,业绩月月倒数,目前正在撤柜的边缘疯狂试探。
蒋山倒是深信不疑,心想,果然太太平时都是骗人的,说什么凌云的Nightingale业绩最好,人家商场的人都说了,美丽小羊。
第91章 破烂的有钱人
这家小店是个川味馆子, 为了迎合本地人嗜甜的口味, 面浇头都做过改良。顾扬很喜欢,蒋山却不满意, 他尝了没两口, 就叫过老板, 说要一碟泡菜上面舀一勺辣椒粉,切一把小米辣, 挑最嫩的小水葱切碎, 把菜籽油在锅里先烧热,再凉到剩下八成温度, 一并浇在泡菜作料上。
顾扬听得肃然起敬。
“油千万别多。”蒋山继续叮嘱, “就那么一小点, 你懂吧?”
对于食客的独家定制,老板临时开价:“一盘二十。”
蒋山照着八折砍:“三十两盘。”
老板很爽快,没问题。
等他走后,蒋山小声对顾扬说, 这儿不行, 有空你去川蜀地的小馆子吃几顿饭,除了服务员固执地不肯说普通话、沟通稍微有些困难外, 面和泡菜都是绝味。
“您是专业的摄影师吗?”顾扬问,“听起来好像去过很多地方。”
“是, 我一直在外面, 前段时间刚刚接到临河镇政府邀请,去拍了青烟水乡的宣传照片。”蒋山打开相机给他看, “喏,这可是好地方,我拍的时候还挺不忍心。”
屏幕里的小镇沉睡在水雾里,灰瓦白墙上染着朝阳的金。
“真漂亮。”顾扬称赞,又有些疑惑,“为什么会不忍心?”
“你之前没听过临河水乡的名字吧?这地方还没开发呢,纯朴安静极了。”蒋山说,“我干的活就是在破坏这份安静,当然不忍心。”
“您的意思是,等游客发现了镜头里的这个小镇,就会蜂拥而至,让环境变得又闹又乱?”顾扬把相机还给他,“但当地人应该是欢迎这种‘破坏’的吧,毕竟安静和纯朴也不能当饭吃,我们没资格要求他们固守贫穷,经济发展总会带来一些负面的‘灾难’。”
“那是你们商人的想法。”蒋山不认可他的观点。
顾扬生平第一次被人称为“商人”,还挺新鲜,他笑着问:“那您怎么看?”
“我就是觉得,这环境可惜了。”蒋山咂嘴,“每天都能躺在渔船里晒太阳,再摆一个破收音机听咿咿呀呀的戏,那日子。”
顾扬礼貌地表示了一下赞同。
肯定有人是真心向往着水乡里清苦又静谧的生活,但必然不包括面前这位邋遢大叔——他全身上下除了那件褪色的破耐克上衣,就没有便宜货,宛若垃圾堆里捡来的木奉球帽上隐隐透出“H”的标记,可能是全世界最低调的Hermès。如果一个人手腕上戴着近百万的Jaeger-LeCoultre,把限量版的绣花FENDI当耐磨旅行袋,却跟你说向往破烂渔船和收音机,要么真有病,要么中二病。
打一顿就好了。
老板及时送上两大盘泡菜。
“来来,请你。”蒋山说,“试试看。”
价格高达十五一份的泡菜装得很满,顾扬也就没有客气,况且他确实想试一下高级食客的私房定制版。
泡菜刚腌了没两天,所以酸味很淡,配合辣椒和小葱的油香,滋味刚刚好。
顾扬点头:“您果然很懂行。”
“趁着年轻多走几个地方,你也能懂。”蒋山看了眼时间,“哟,我得走了,今天是我太太的生日。”
“是吗?”顾扬笑着说,“那祝您太太生日快乐。”
蒋山匆匆把那碗面条塞进肚子里,临走时不忘对顾扬说一句,后会有期。
很有几分江湖豪侠的乞丐,不是,气概。
顾扬觉得这个人还挺有意思。
……
最近凌云时尚的事情有些多,等吴梅处理完回家一推门,满屋子的蜡烛和玫瑰花。
她觉得自己头很疼。
但还要被迫听先生五音不全的生日快乐歌,听完还有拆礼物环节。
“这是什么玩意?”她问。
蒋山解释:“羊毛衫,美丽小羊。”
吴梅更加纳闷:“你买它干什么?”
“好看啊,畅销货。”蒋山在她身上比划了一下,“销量冠军。”
“你又被谁给骗了。”吴梅把衣服丢回去,“都快倒闭了,还销量冠军。”
蒋山心想,你们女同志嫉妒心还挺强。
业绩比不过就诅咒人家倒闭。
不妥当。
“明天有没有空?”蒋山继续问。
“又要干什么?”吴梅往浴室走。
“约会啊。”蒋山说,“你最近太累了,我带你到深山蹦极去。”
吴梅“砰”一声关上浴室门:“我约了易铭。”
过了五分钟,又“哗啦”打开门:“就算我有空,也不想去蹦极,都多大年纪了,你也不准去。”
蒋山站在浴室门口,发自内心地大声叹气:“唉。”
然后就被太太赶到了客厅。
不过第二天下午,易铭并没有出现在吴梅的办公室。
“他刚刚给我请假了。”许凌川汇报,“应该又是因为申玮。”
“有完没完了?”吴梅不满,“不是说戒了吗?”
“具体情况是什么,他匆匆忙忙的也没说明白。”许凌川说,“但挂电话前特意强调了一句,不会影响品牌,让我们放心。”
窗外一片y-in沉,好不容易才暖起来的天气,又飘散开了新一轮的寒意。
出租屋的老板娘站在门口骂,说你看看你弟弟,把我的房子都砸成什么样了,这冰箱,这新买的大彩电,全不成样子,还有没有一点素质了。
申玮站在一边,脖子上梗起青筋。
“是是,您消消气,我赔,我全赔行了吧?”李大金说,“别报警啊,警察叔叔来之后,不也是让我们给你赔钱?何必麻烦他们多走一趟。”
“一万。”老板娘说,“还有,你们立刻搬走,我不租了,押金也不退的。”
“行,您说什么就是什么。”李大金来的时候带了几个小弟,这阵正好帮忙收拾行李,三下五除二把房子清空,一行人坐上了一辆小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