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鱼肠
和所有人都分开之后,吴有忧郁地临窗而坐,一边盯着街道对面绸缎铺房顶上挂着的半只风筝,一边往嘴里扔着咸津津的蚕豆。
世间娱乐只有呼朋引伴才有趣味,此刻除了回家,没别的去处;而他还不回去,不是因为他怕此时被母亲唠叨,也不是怕被父亲打。即使是他这样的人,偶尔也需要独处的时刻。
他想着方才和那柳爱钟交手时的一招一式。这场干仗给他印象很深,可能因为质量很高,跟他之前的帮派拼搏不可同日而语。柳爱钟的能为显然远远高过滚爬摸打的混混们,高雅所说的“即使输了也不丢人”意有所指,所以他并不觉得如何不甘。不过要说完全心悦诚服,那也未必,毕竟对方的招式他都能看清,也能迅速还击,如果再来一次,说不定他能做出更好的应对。这种似乎只差一点就能摸着的门楣,最叫人跃跃欲试。他手指蘸着酒水,在桌面上胡乱比划。
“如果他这一拳,这么打过来,我就……”
他嘀咕了一句,突然觉得什么东西闯入视野的边界。他迅速推开窗,正见着对面屋顶上一掠而过的身影,半块瓦片咕咚一声坠落在地。但总体而言这动静不算大,只是一晃神的工夫,门前站着的几位正在闲话的客人根本都没有抬头。
吴有却腾地一下跳了起来。凭着他见兔放鹰的视力,他已经认出了那是谁。
他想:“这小子才跟我打完架不久,怎么这时候跑得这样匆忙,跟被鹰追的兔子似的?”拍了几粒碎银在桌上,大步流星地走下楼去。
钟无s_h_è 腾挪了数刻,瞅准低矮檐角下到平地上,又狂奔了一会,直至气息不稳才慢慢停下。这一停下,再看四周,全然不识,不过她本来人生地不熟,没几处算认识。环顾四周并未有人追来,心脏怦怦乱跳,想那和尚看着就很不好相与,挂念韦清嘉状况,却又不敢回头探听。身处街道狭长,两边都是精致院落,静悄悄的,偶有一二竹r_ou_相发之声从深处飘来,销魂蚀骨,却又荡悠悠地听不真切。心下正疑惑时,突然被人拍了一下肩膀。“大老远看你跑得疯马一样,原来是急着见相好的?”
钟无s_h_è 吓得差点魂都飞了,猛地撤后数步,再看来人竟是吴有。若平常时候哪能让他这么容易近身,实在眼下心烦意乱,竟连他走到身旁也没察觉。一惊之下根本没听见他说什么,脱口而出:“你怎会在这?”
吴有笑道:“我还要问你哩。方才说得自己好似情圣,什么非钟姑娘不娶,转头就来这种所在找乐子,倒很对得起那钟姑娘呢。”
钟无s_h_è 见他挤眉弄眼,说话又神秘兮兮的,心下突然明白过来,好似被雷迎头劈了一道,白皙脸颊涨得通红,失声道:“你……你说这里是……”“妓院”二字无论如何出不了口。
吴有道:“整条街都是啊。”一条手臂自然地环过钟无s_h_è 肩膀,又被钟无s_h_è 闪电般打开。吴有虽然浮浪子弟,举止没个正形,到底众星捧月的惯了,本想着不打不相识,已经算我宽宏大量,见钟无s_h_è 不给面子,也就怒从心起,冷笑道:“你情圣也罢,万花丛中过也罢,我最看不起的,是那心口不一之人。”
这误会真是大了,钟无s_h_è 哭笑不得,丢下一句:“没法跟你解释。”抬脚就走,想着快快离开此处,另寻安全场所栖身,再做打算。岂料走不数步,脚下突然踩上一条人影,抬头一看,眼前正是钵昙摩,登时呆若木j-i。钵昙摩道:“你可能绕了圈子,并没走出多远。”
吴有更是目瞪口呆,自言自语道:“这世道是怎了,和尚也来宿娼?”
钟无s_h_è 顿感一阵绝望,他竟追来得如此之快,跟韦清嘉的胜负不问可知,还是颤声道:“二师兄呢?你把我二师兄……”
钵昙摩道:“担心你自己罢。”伸手去捉她肩膀。钟无s_h_è 猛然后退抽剑,知道两人武功相差甚远,打定了破釜沉舟的主意,长剑唰唰连刺,全是不要命的快攻打法。钵昙摩不闪不避,右手径直伸入剑影之中,曲指在剑刃上一弹。钟无s_h_è 右臂不听使唤,握剑不住,一时万念俱灭,不由自主地闭上双眼。忽然耳畔有人吼道:“你快进去!”
钟无s_h_è 一愣,睁眼看时,竟是吴有从旁边偷袭,一掌打在钵昙摩后心。钵昙摩哼了一声,侧过身去,吴有自己也没想到这么容易得手,立刻使出浑身解数,冲着钵昙摩拳脚相加。钵昙摩一脚将他踢了个筋斗,显见刚才那一掌效用是零,吴有趴在地上还不忘喊:“旁边那宜春院!你快进去!他一个秃驴,怎么敢进烟花地!”
钵昙摩道:“她一个大姑娘,就好进烟花地。”
吴有失声道:“他是女的?”
钵昙摩道:“你是瞎的?”吴有动弹不得,浑身剧痛,眼睁睁看着他出手点了钟无s_h_è 身上数处大x_u_e,将人扛起来就走,只能把打娘胎里以来学的难听话一股脑泼向钵昙摩背影,声音之大,终于引得两侧娼家纷纷开门围观。
吴有遭遇这前所未有的大挫折时,高雅正昏昏欲睡地坐在徐良书房里。
他前两天还表示过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态度,这会已经自动自发前来拜访,可见话毕竟不能说得太满,不然太容易自取其辱。金鞭门弟子表示门主有事出门,尚未回来,但曾嘱咐过,如果高雅前来拜访,请他稍等片刻。这等安排,别说y-in谋,阳谋都耻于形容,比起上次尤为明目张胆,乃至高雅觉得如果拂袖而去反倒是正中对方下怀,不管是否因为这个他都没有走。他在房中转来转去,百无聊赖地研究墙上的画。
那画是高雅数年前之作,题材是专诸刺吴王僚,乍看没什么出奇处,单论画工还很有几处能商榷,唯有专诸手中刺向吴王僚的兵器,不是传说中的鱼肠,而是一整条鱼,好似专诸没来得及将剑从鱼身中抽出,又或者鱼中根本没剑,这鱼就是唯一的武器。高雅瞅着那副画,疑惑自己为什么会画出这样的东西来。他又坐下,努力回想这画是怎么卖出去的。
徐良踏进了书房。他一如既往做文士打扮,脸上写着人情练达四字。“先生久等。”
高雅随之站起身。“门主既然知道我要来,应该也知道我的来意。”
徐良微笑道:“我不知道先生要来,只是很期盼先生能来罢了。”
高雅蓦地感到一阵老调重弹的厌倦;他不至于愚蠢到把这客套话当真,但理智上即使知道只是虚与委蛇,初初听到总还生出感动,仿佛自己真有什么独到之处被人所需要似的。人要如何才能做到精确的投桃报李,不至勉强也不至辜负,这界限的奥妙他到今天不能驾轻就熟,只能一视同仁地警惕起来。“是指门主有什么要我效劳的地方吗?”
“我有意向先生当面致歉,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徐良恳切地说。“先生或许以为我与冯焕渊早有默契,但华山跟我本无恩怨。虽说冯焕渊是一个变数,我有意顺水推舟,他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却是我也始料未及的。”
高雅摇头道:“那不算什么,我没有放在心上,即使没我,冯焕渊也未必就做不成华山掌门。我想请教的是另一件事:尊祖徐阁,原是图南弟子,钟之穆的师叔。后不知为何独自出走,自此江湖上再不闻名。一直到门主横空出世,开宗立派,将七十二路金蛇鞭法发扬光大。门主与冯焕渊一见如故,与此有关么?”
这话没头没尾,恶意昭然,徐良深深地看着他,叹道:“先生虽不在江湖,心如明镜一般。”
高雅道:“身在江湖,却又时刻看不起江湖。厌弃江湖,却又不能忘情于江湖。门主不觉得这样的人面目可憎么?”
徐良:“……这说得太严重了,敢问先生受了什么打击。”
高雅惊醒,觉得自己表演过火,咳嗽一声。“只是前日见门主和冯焕渊坐在一处,想你们关系一定很好,现在我有事要找他,不知门主可知他去了何处。”
徐良微笑道:“看当时席上两位那个气氛,我还以为你不想再见他了。”
高雅道:“我不得不再见他,为了让他知道他造了是什么孽。”
徐良好言相劝:“何必呢?虽然他所作所为,可能高洁如先生比较不齿,但他很好相处,至少可以当做一个朋友。只要你不挡在他的路上,他就不会去碰你。”
高雅道:“挡在他路上的人,也未必知道自己挡在了他的路上。”
徐良道:“但是你决不会挡在他的路上。”
高雅道:“所以我更气愤。”
徐良决定不跟他一般见识。“这恐要让先生失望。我们散席后就分开了,他并没说他去处。不过想来估计是回了华山。也可能还在附近逗留采买些需要的物品,毕竟好事将近。先生如果确实有紧要事,我也可以着人去探询。”
高雅面上看不出是失望还是松了一口气,只说:“不必了。”就起身告辞。徐良一直送到门外。分别时高雅问:“门主今天也吃素吗?”
徐良道:“吃的。先生可能笑我装腔作势,不过既然吃不吃无伤大雅,那我吃又何妨呢?”
高雅看他一眼,没说什么,转身便走。走不两步,一个家丁模样的小子炮弹一般连冲带撞而来,嘴里喊着高师傅,说是公子被歹人所害,气若游丝,请高师傅快去探视。高雅一惊不小,心想早前见到吴有还活蹦乱跳,短短半日间出了这是什么变故,难道钟无s_h_è 武学远超所想,招式还蕴含着他没发觉的内伤,心急如焚赶到吴府,登堂入室,吓得不及走避的侍女惊叫连连,掀开竹帘一看,只见吴有盘腿坐在床上,光着膀子,正抱着半块西瓜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