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虞茅家的小儿子吧,唤什么名字?”秉叟认得虞苏,只是他认得的人太多,一时记不起虞苏的名字。
“我唤虞苏。”虞苏躬身行礼。
“我听儿媳说你有事想请我帮忙,不知道是什么事?”秉叟的语速很慢,话语平静,像他讲故事时那般。
“是帝向之子的事。”虞苏的声音不大。
秉叟和小儿子祁鱼一起居住,他是个生活节俭的老人,常年保有亲力亲为的习惯,身边没有仆人。他居住的这间屋子,很僻静,儿媳和孙女出去后,四周悄无声息。
听得“帝向之子”四字,秉叟脸上的神色依旧,他用低缓的声音说:“君主有意以帝子号召东南诸侯,此事我多次进谏,君主不听,无济于事。”
虞苏静静地听,感激地点了下头。
“当时,我受君主之托,方才将帝子辨认。要不,我知道他在虞地也有几个月了。”秉叟对于虞苏这样的小辈,言语坦率,他本就是个刚正的人。他知道虞茅家的孩子都不错,他多次见过虞苏,很喜欢他的沉静和文雅。
“阿昊跟我说过这件事,多谢秉叟为他保密。”虞苏对秉叟致谢,行了一个拜礼。
秉叟看向虞苏,他见过他和帝子在一起,不只一次,两人关系亲好。他想也许是帝子让他过来拜访,请求帮助。
“帝向对我有知遇之恩,不必为此事道谢。”秉叟此时提起帝向,心中愧疚。他从虞君那儿知道,晋夷追杀帝子的人已抵达虞地。他帮虞君辨认帝子,认为至少虞君能为帝子提供保护。不想,虞君早不是当年那个明君,反倒让帝子陷入困境。
“现而今,只能等任君的使者到来,任君不会同意虞君的做法。为了任虞的友好,虞君不敢一意孤行。”秉叟的分析,和姒昊相同。
“秉叟,阿昊也是这般跟我说。”
“他是个刚毅,聪明的人,丝毫不像他优柔寡断的父亲。以他的才能,日后只要有机缘,能成就一番事业。”
帝向是个仁厚,温柔的人,缺乏平乱的能力。秉叟经历过当年的战争,清楚他的一次次失误,这些失误,使得他一步步的败退,最终失国身亡。
“如果他隐姓埋名,过着自食其力的生活,像个寻常人那样呢?”建功立业,得打仗,虞苏不想他冒这个危险。他心里想的,还是像在姚屯那样生活,幸福而安静。
“他没法过那样的日子,由不得他。”秉叟一口否决。
虞苏低下头,双手用力贴放在膝上。秉叟无视他的难过,继续往下说:“帝子的身份,非同一般。各国的君主,早晚都会知道他的存在,瞒不住。他今日是为虞君所困,明日也可能为缗君,为寒君。”
“哪怕没有这些君主,他还有一个最大的敌人晋夷。而今的天下,晋夷占了三分一,晋朋的附庸无数,一旦帝子为这些人捕获,必死无疑。”
虞苏抬起苍白的脸庞,他的脸上有一道泪痕,他看到了姒昊的未来,也看到他和姒昊的尽头。泪水沿着脸庞,划向清秀的下巴,滴落在衣领,只有一滴。眼眶中的泪,不再凝聚,秉叟看见了这位少年眼中的柔韧。
“如果,他娶虞君的女儿,虞君像任君那样为他的身世保密,他能平安度过一生吗?”
这句话,每一字都如同刀割。虞苏很聪慧,他对政事接触很少,但他猜测虞君会想撮合姒昊和虞若。虞国的白鹿传说,大巫的帝妃预言,在别人看来,他们仿佛是命中注定。
“人的命运,如同一条河。它可能平缓地从头流到尾,也可能突然哪日涸竭,露出干裂的河床。”秉叟无法去保证别人一世的安稳。看着眼前这位少年悲伤,痛极的模样,秉叟或多或少有所猜测,他说:“孩子,你还想问些什么?”
“秉叟,要是他离开虞地,前往规方,找到他的子民。他能不能,过上安稳日子?”前往规方是条死亡之途,可此时虞苏心中再绝望,也仍要抱着一丝希望。
“你……”秉叟再次端详虞苏,他惊讶于他对过往历史和方国关系的熟识。
“请秉叟告知。”虞苏躬身,以额触席。
秉叟一时,也仿佛看到了希望,他激动地想站起来,无奈双脚乏力。虞苏急忙去搀扶他,他协助秉叟站直,听得秉叟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他说:“如果他能抵达规方,那将是他踏上复国之路的第一步!”
作者有话要说: 昊总(吃个面果子,恢复99点血):抵达规方,在半路上怎么着也得死个七八十回啊。
鱼酥(害羞):阿昊,我会蒸面果子,无限供应。
导演:路也看清楚了,吉华同学带上任君的旨意,已经在赶来的路上,就要跟虞君说拜拜了。
好男儿志在四方。
第74章 吉华到来
虞城大巫的宅院, 有着很高的土墙。这堵土墙, 将院中低矮的Cao泥木骨房子, 遮挡得严实,从外面看,仿佛这里只有围墙, 围墙内空荡无物。
姒昊随同虞君及虞戍北前来大巫家,他迈进院门前,便就看到一棵古老的桂花树。它的树干斑驳而苍老, 粗实, 残缺的枝顶只有稀零的叶子。它应该是虞城内最古老的一棵树,年岁远在虞城建城之前。
桂花树后, 是一座矮小的Cao泥屋,它的屋顶攀爬满青藤, 屋门上缀着干枯的桂花。挨近屋门时,姒昊闻到了浓烈的桂花香, 眼前黄橙橙一片,仿佛门上的桂花倏然恢复了生气。
春日里哪来的桂花香,这或许是一种通感, 由枯花而闻到了花香, 而见到秋时怒放的桂花。
三人离Cao泥屋数步之遥,屋门突然打开,一位穿着灰衣的枯瘦女子出来迎接,她有一头乱糟糟的头发,打着赤脚。她直勾勾地盯着姒昊, 她看到他时,光正从他肩上掠过,眼前白茫茫一片。
姒昊在任邑见过大巫,灰衣女走动时没有传出铃铛声,知她是大巫的侍者。
Cao泥屋中烟雾缭绕,朦胧不清,待烟雾消散,看到里边坐着一个人。她头戴桂枝冠,身穿一件由羽毛和彩布带装束的衣袍。她的脸庞布满皱纹,双眼失焦,抬起的手干皱得像树皮。屋中的烟雾,来自她焚烧的一种叶子,叶子具有诱惑人心的独特气味,燎烧时烟雾弥漫。她的身后挂着一件熏黄的龟壳,龟壳像颗穿绳的珠子一样,在麻绳上有序的转动。
最先进屋的是虞君,而后是虞戍北,姒昊落在后头。姒昊小时候见过大巫们住的房子,对这类昏暗且雾蒙蒙的地方,没留什么好印象。
姒昊身子迈进屋门,大巫突然发出一个惊呼声,她瘦长的手指向姒昊,双眼瞪圆,用y-in冷声音说:“他渡过了染血的大河,死亡从那时起,就像只大黑鸟的翅膀,遮蔽在他头上。”
虞君和虞戍北都顺着手指,看向在身后的姒昊。姒昊一脸淡漠,不以为然。大巫要么真得从他身上看到了什么,要么从虞君那边得知他的身份,故弄玄虚。姒昊不在乎是哪一种,他是个有死亡威胁的人,自己很清楚。
大巫所说的染血大河,无疑指潍水之战。虞君听得清清楚楚,他附身问大巫:“你从他身上还看到了什么?”
大巫的眼睛聚集在姒昊腰间,她端详那条蓝色的发带,她从发带上见到绿松石的配饰,看到一张清秀温柔的脸庞。大巫摇了摇头,从他进来那一刻起,她就感受到了血腥和恐惧,身子止不住的颤栗。到底是什么?大巫看向他的双脚,此时,火盆中的火突然蹿起,就像他脚下燃起熊熊烈火,刹那间火焰蔓延向整个屋子。一时兵戈交错,厮杀哭声成片,铺天盖地而来,紧接着火光吞噬了大巫。
“火,火!”大巫站起身,一脸惊恐。她眼中,自己的房屋已经被烧得不成样子,只留一些木骨的支架,她的头顶是黑夜和星辰。
大巫的身子战抖,抖得像筛子。侍者搀住大巫,她将大巫扶到一旁坐下,她感受到大巫的手臂传来的滚热。
虞戍北打小就不喜欢大巫的屋子,要换往常,他可不乐意来。他留意大巫的反应,琢磨她的话语,渴望获知。帝邑的大巫如此神通广大,让虞戍北再不敢轻视巫觋。
“大巫,是什么样的火?”虞君追问。他适才看到大巫脸上的惊恐,她很少露出这样的神情。大巫哆哆嗦嗦抬起头,指着如竹劲拔,神色冷冰的姒昊,喃语:“他是不详之人,会给虞地带来灾难。”
这不是虞君想听到的话语,虞君冷冷说:“我看你老了,近来胡话多。他是我虞国的贵人。”
虞戍北朝姒昊投去一眼,姒昊挑了下眉头,没有再多表示。虞戍北想被称为不详之人,还被说死亡笼罩,怎么看都很糟糕,换别人得吓哭。
虞君原本带姒昊前来大巫家,是为了问卜联姻之事,不想听到大巫这样的话语,十分不悦。
用力推开木门,个头高大的虞君弯身走出。来到外头,他直起身子,回望乌烟瘴气的屋子,他生出几分厌恶来。事在人为,何必样样求问巫觋,征询鬼神的意思。
稍后,姒昊和虞戍北出大巫的屋子,见前方虞君已在院外。侍从拥簇着虞君,服侍他登上马车。两人走至院门口,虞君的马车已离去,看来他挺恼火。
虞戍北在院门外止步,他问姒昊:“你信巫觋之言吗?”姒昊抬头看向院中那棵老桂树,他神色淡然依旧,他说:“与其不信遭殃,不如信了免灾。”
他脸上没什么情绪,虞戍北却觉得他说不定在轻嗤。他突然有种想法,这人也许早就在任邑的大巫那儿,卜过自己的人生。他出生即陪伴死亡,刚成年便遭晋夷追杀,险些丧命。他能活得如此冷静,从容,倒是令人敬佩。
虞戍北回望一眼大巫的院墙,登上马车,他身边坐着姒昊。两人同车,默然不语,御夫驾车,驱赶马儿前进。大巫的院子,在马车后变得越来越小,远远望去,院中那棵桂花树,呈现出颓败的模样,予人凄凉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