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黄豆不能代替真正的金乌,你冷静!”
彭彧浑身一哆嗦,突然被他一嗓子喊醒,手上的力度骤然卸了。随后他被朱黎放到山顶,远处龙族再次合力将玄武甲顶出水面,缓缓向这边游来。
潜岳随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被九渊一把捞上龙背,直冲山底,她将白虎旗c-h-a在山脚下,朝幽冥入口一挥刀,刀刃上凛冽的杀气伴着边崇的血一并落入黑暗里。那深渊里一阵鬼哭狼嚎,白虎旗中滔天的白虎之力也悉数卷入。
这时候深海中的巨大黑影终于浮出水面,出水时却变作长长一条,是条通体漆黑的大蛇。一道人影稳稳站在蛇身上,破水徐徐朝罗酆山靠近,陌生的声音同时传入所有人耳中:“谁在北海造次?”
彭彧已经精疲力竭,只得勉强抬头看了一眼,发觉那人竟已落在眼前。他吃力地翘了一下嘴角,嗓音嘶哑地问:“你也来兴师问罪吗?”
“不,”玄武化身的男人蹲下身来,与他视线平视,注视他良久才开口说,“你不要忘了,只有人间的神才是一心为了人间的——坤君。”
彭彧一怔,再抬头时面前那道身影已在三丈开外,玄武站在山上的至高点,抬头望着天上的云层,轻轻地说:“虽然你已经不是坤君,也永远不能再成为坤君,可你要知道的是,该记住你的人永远也不会忘记,该忘记你的人永远也不会想起,纵使他们都不在了,这天下名山大川依旧是属于你的——不仅仅看在眼中,也要记在心里。”
他重新回到彭彧面前,似乎是意有所指地在他受伤的耳侧轻拍,又将视线滑过不远处的白龙:“别忘了在落下圣物时许个心愿,不管什么愿望,我都可以替你实现。”
他说着手掌一翻,将掌心一个黑色的东西递给对方:“拿着吧,下次再见,只怕又是两千年后了。”
旧的玄武甲被龙群推至罗酆山下,男人身影一闪已至其中,那条黑色大蛇盘在他身上,巨龟迈动四肢重新游向深海,缓缓消失在碧波万顷之中。
彭彧跪在地上向下眺望,目及尽处全部是残肢鲜血,飘飞的雀羽、崩落的龙鳞、浑身浴血的白虎,狼的尸体、狐的尸体,以及沿岸一线几乎全军覆没的大周军队……
海面上不知何时飞来数以万计的鸟类,正欢天喜地地瓜分着数不清的虫群,他又将视线落向掌心缩小到拳头大的玄武甲,忽然感觉心里像空了一块。
他说不上这感觉是从何而来,一切赢得胜利的喜悦都化作无关紧要的浮尘,像满天飘落的红羽一样尘埃落定。他似乎听到有人叫他,却听不出那人是谁,也并不想理会。
他忽然站起身向南遥望,明明隔着万里之遥,那些满目疮痍的土地却好像已经历历在目,每一道裂痕都似乎是刀刻出来的,每一条奔涌的河流里都仿佛流着沸腾的血。
他缓缓地迈出一步,又将视线投向天上,云层已经彻底散了,模糊的人影也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黄豆似乎在天上流连忘返,两个金乌重叠在一起,他直勾勾盯着那能灼伤人眼球的光,让它们在自己视野里烧出一片漆黑。
四件圣物终于全部聚齐,接二连三自他手中飞出,化作四道流光分别掠向四个方向——青光归于蓬莱,红光归于衡山,白光归于昆仑,最后一道黑芒再次沉入北海,重新化作一座小岛,准备迎接未来两千年的无人问津。
彭彧嘴唇微动,似乎有千言万语行将脱口而出,眼前浮光掠影似的闪过无数片段——坠天的白龙、鬼城水牢、送子庙的麒麟、小舟上的孩子,蓬莱岛、青丘狐,朱雀蛋、同心蛊,死亡谷、白虎旗……
他以为自己的愿望是让白龙立刻复原,或者让彭老爷、丁二、杨刀及全部商队返生,再或者是关于自己的什么事,可话到嘴边却没有按他的心意走,他分明听到自己说——
“愿……泽被四海,万物常兴。”
第95章 落定
彭彧回到彭宅的时候, 几乎整个人都是飘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个什么狼狈的德x_ing,不过就下人们的反应来看,八成是有点吓人。
潜岳似乎是怕他倒了, 一直扶他到东厢门口, 彭彧也没拒绝,一声不响地往前走, 可不知怎么脚在门槛上一绊,整个人平衡顿失, 闷哼一声往前扑倒。
“少爷!”
潜岳也没料到这人竟能平地摔跤, 还是在自己天天住的房间门口, 手上没给大太劲儿,一时间没能捞得住他。彭彧“咚”的一声跪倒在地,竟然就跌出一口血来。
潜岳被他吓了一跳, 忙冲门外喊道:“快去请周大夫!”
彭彧浑身抖得厉害,已经说不上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只感觉难受得恨不得去死。他紧紧地闭着眼,跪在原地不住地倒气, 怎么都缓不过来,一切声音落在他耳朵里都变成了蚊子苍蝇的齐声哼哼,吵得本来就痛的头更是好像c-h-a了几百根钢针进去。
他的意识始终在清醒和迷糊之间来回飘忽, 清醒的时候就想睁眼看看,毕竟那条龙怎么样了他心里还没数——虽然契已经夺到手,可他莫名感觉不到对方的存在,向他传递点信息也完全得不到回应。
等他真正睁开眼了, 又发觉眼前一片漆黑,这才想起来似乎是他长时间地盯着两个金乌真的灼伤了眼球。黑暗之中他十分没有安全感,耳朵也听得不太明白,心里无端升起一股难以忍受的焦躁。
晨昏不辨之中他完全没有时间的概念,待到眼前又重新有了一点光,这才好像再次夺回身体的控制权,雾蒙蒙一片中似乎有个声音c-h-a了进来:“醒了就别再睡了,你已经欠我半个月的诊金了,打算什么时候还?”
他很快意识到这声音是周淮,毕竟不是每个大夫都会在病人重伤才苏醒的时候开口要诊金的,彭彧用力眨了两下眼,心说暂时看不清他的人,可为什么也听不出他的位置?
“说句话啊,你是聋了又不是哑了,你再不好,你家几十口人能架个大锅把我活煮了。”
彭彧皱了皱眉,心说这大夫确实是该活煮了——他哪儿聋了?他分明听得清楚着呢。
他很想回对方一句“告诉他们别忘了撒盐”,可估计是太久没说话,舌头有些僵硬,一时间没能找到感觉。他忽然感觉床边一陷,似乎是周淮坐了过来。
那大夫嘴上的功夫一点儿不比手上差,又说:“要我说你就是自作自受,你……虽然以前是什么神吧,可现在到底是个凡人,神仙打架你去掺合一腿干什么。”
彭彧心说你行你上,不行就赶紧闭嘴,可对方偏偏不闭嘴,还专门捡他不爱听的说:“而且那个什么仙器,虽说是长了个耳扣的模样,可只要跟身体接触就能发挥作用,你不是精着呢么,怎么这回这么老实按它的形状别。”
彭彧默默别过头,彻底不想听了。
周淮才不管他听不听,自顾自地嘚啵了个爽:“你把它挂头发上不行吗?……唉,算了,万一开了瓢,脑浆子流出来就不好玩了。”
彭彧:“……”
他真的很想问一句这厮到底是不是憋死鬼投胎,何奈身体和嗓子都不太配合,半天也没能问得出口,只得两眼放空地挺尸听完了对方的长篇大论,觉得才好一点的脑袋又不可抑制地疼起来。
终于他拿唾沫润了一下喉咙,又用舌头数了一遍自己有几颗牙,才算是彻底活动开,忙不迭说:“你……咳,彭家没人陪你说话是吗?你要想聊,我找人陪你,价钱就从你诊金里扣,你看怎样?”
周淮立刻不吭声了。
彭彧说完这话自己却觉得有点奇怪,倒不是嗓子太哑,而是听着哪里不对,终于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听周淮说话这么半天,声音似乎全部是从左侧传过来的。
他忍不住皱起眉头,伸手想去右耳那边摸一摸,就听才闭嘴的周淮又说:“你别乱碰,也别沾水。”
彭彧心想:“哦。”
闹了半天不是“耳朵聋了”,是“一只耳朵聋了”,这姓周的废话挺多,关键地方反而强行给略去了俩字。
彭彧面无表情地合上眼,一不留神又开始迷糊,睡过去之前心想诊金反正已经拖了这么久,那就干脆再多拖几天好了。
又醒过来几次之后,他终于能长时间地保持清醒,眼睛也恢复了正常,勉强能下床的那天他赶紧跑去西厢看了一眼,发现某龙似乎比他还能睡,近一个月过去居然还没有要苏醒的迹象。
他内心不免有些忐忑,一把抓住偶然出现的九渊:“他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还不醒来?是不是因为那个契?”
九渊眼神躲闪,看上去很想编个谎话来唬他,可到底不是那块料:“大概……是。”
彭彧:“那怎么办?是不是我夺契夺错了?”
九渊目光飘忽,半晌才轻轻挣脱他的手:“那个……我也不太清楚,你还是去问周淮吧。”
彭彧:“……”
两刻钟以后周大夫屁颠屁颠地再次光临彭宅,终于顺利要到了他的诊金,并额外收获黄金一袋,正拿有“一抓准”神通的爪子掂分量,就听彭彧问:“你赶紧给我说实话,那个契到底什么毛病?”
“契没有毛病,”周淮说,“这么跟你说吧,边崇本来就想摧毁他的神智强行把他收为己用,他能坚持这么久已经不错了,那天你们一通折腾,又是骨哨啊又是夺契的,他受到的冲击太大,扛不住了。”
彭彧心里“咯噔”一声,瞬间凉了半截:“……什么意思?扛不住是什么意思?你是说他醒不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