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登时一怔,武后愕然道:“输……什么输血?”
“统领失血极多,性命垂危,需从年轻健壮男子身上取血灌入体内,才能补足流失的气血。”明崇俨转身扫视周围一圈,目光从几个禁卫身上一一掠过,皱眉道:“原本饮用羊血也有同样的效果,但如今事不宜迟,你们有谁……”
单超打断道:“我来。”
单超大步上前,屋内安静了一瞬间,马鑫破口大骂:“你给我滚开!让我来!”
“对,你让开!”
“我来!抽我的血!”
“明先生!我……”
“安静!”明崇俨一拍床榻,高声道:“取血也不是人人都行的,来人!取一排水碗来!”
众人迷惑不解,但此时亦无其他办法,只得依言取来水碗。明崇俨取来谢云的血分别滴在碗内,又取了单超、马鑫等人的血分别滴落进去,片刻后,只见单超那个水碗里两滴血滴倏而滚动,融合在了一起。
马鑫眼巴巴盯着,见状大怒:“这是什么意思?”
明崇俨从袖中抽出一根极为细长的银管,当机立断道:“血气亦需气性相合,眼下不用多说,只能用单禁卫了——在下斗胆,取血需要安静清洁,还请皇后殿下率其余人等暂且回避。”
那银管两头都连着淡金色的针,赫然是定魂针所用的秘金,整个东西看上去异常古怪。在场众人面面相觑,都迟疑着不肯动,有几个人甚至冲动地上前还想说什么;但紧接着就被皇后制止了:“都退下!”
“皇后娘娘,我们……”
武后微微喘息,片刻后道:“听明先生的。”
皇后虽然担忧至极,但当初亲眼见明崇俨一根针治好了皇帝的头痛宿疾,只得吩咐左右都退下,自己也退出了房间。
亲手将门扇合拢前,她抬眼从缝隙中一瞥。只见单超跪在床榻边,一条胳膊已被明崇俨扎上了金针取血,另一只手却紧紧地抓住了谢云垂落在身侧的,冰凉白皙的手。
——从屋外的角度看,那分明是个掌心相贴,无间无隙的姿势。
武后眼底闪过错愕、震惊、难以置信的光,但紧接着她咬紧牙关,一言不发地,轻轻合拢了门。
·
咔哒一声轻响,屋内重新陷入了安静。
谢云的侧影湮没在阴灰里,甚至连嘴唇都泛出淡青,睫毛在眼睑投下一圈扇形的深黑。明崇俨将银管另一头的秘金针刺进他手肘内侧,擦了把汗,忐忑道:“这……这样应该没问题了,且看吧,若有不适你立刻告诉我……”
单超却充耳不闻,将内力源源不断从掌心灌入谢云虚弱的经络中。
他所有的视线和听觉,所有的感知,都集中于床榻上这安静的侧影。仿佛此刻这世上除了血脉相连的他们,就再也没有其他任何事物存在。
所有怨恨、嫉妒和痛苦都在此刻化作飞灰,渐渐沉寂在了更为冰冷的绝望里。
明崇俨从袖中抖搂出大大小小的瓶罐,拣了几只打开,将药粉混合着宫中秘制金疮药,依次洒在谢云左肋的创口上。那药粉也不知是什么做的,只觉满室清香扑鼻,竟然将浓厚的血腥都盖去了不少;原本已经渐渐减缓的血流逐渐凝固,片刻后终于被厚厚一层药粉彻底压住了。
“好了,只需将血彻底止住,剩下的就……住手!”明崇俨吓了一跳:“可以了!你不要命了吗?”
他伸手去夺银管,单超却护着手臂,闪身不让他中断输血——极其迅速的气血流失已经让他很难起身了,刹那间脚底还踉跄了下,几乎摔倒在地。
明崇俨道:“我没有叫你把所有血都抽干给他!快停止!”
“……没事的,”单超固执道,唇角已干裂灰白,整个人憔悴不堪,唯独一双眼底却闪烁着不同寻常的、赌徒般亢奋精亮的光:“没事的,没关系……我还可以……”
“你会死的!这样有什么意义?”
明崇俨拂袖大怒,还要说什么,突然感觉到什么,猛地转过身。
只见床榻上,谢云不知何时已微微睁开了眼睛。
“——谢统领?”
明崇俨一步上前,在他身后单超也动了动,但似乎脚下突然坠了千钧之重,竟又硬生生停住了。
明崇俨关切道:“你没事吧?”
谢云的目光隐藏在眼睫后,涣散、恍惚而不清晰,也许是被输了血的缘故,薄冰般脆弱的肌肤下隐约透出几丝血色,仿佛稍一触碰便会化作千万龟裂的碎片。
他还没有度过最危险的时候。
这个掌握着北衙数万禁军,隐藏在无数神秘残忍的流言之后,立于帝国权力之巅的男人,明明应该是刀锋般坚定、冰雪般冷酷的。
但此刻他看上去单薄而虚弱,似乎只要伸手按住那纤细的咽喉,稍微一捏,便可轻易置他于死地。
明崇俨俯下身,但被谢云抬手挡住了。
“……”安静的房间里呼吸异常明显,在两道目光眼错不眨的注视下,谢云收回手,转向自己左臂,费力而不容拒绝地,将针头拔了出来。
明崇俨动容道:“统领!……”
哽咽如同破冰,从凝固的空气中缓缓渗了出来。单超大口喘息着,用拳头堵住嘴巴,宽厚结实的肩膀止不住颤栗。
“……你走吧……”谢云一字一字,轻而沙哑地道。
单超猝然上前,发着抖抓住了他的手,单膝跪在了地上:“不!我错了,我真不是故意的,求求你……”
谢云摇了摇头。
“你……你要什么都可以,要我做什么都行。刀山火海肝脑涂地,你想要什么我都能去做,求求你别让我走……”
单超双掌紧紧攥着谢云那只冰凉刺骨的手,将它抵在自己额头前,泪水顺着年轻男子挺拔的鼻梁,一滴滴洇进血迹斑驳的榻上。
“坐拥江山,威加四海……”他绝望道:“只要能回到以前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时候……什么都没发生过的……那个时候……”
然而谢云慢慢地,将手抽了出来。
“你走吧,”他说,精疲力尽闭上了眼睛:
“你自由了。”
·
麟德二年,当今率文武百官、武后率内外命妇,集各国使节酋长,东巡泰山祭封天地,立舞鹤、万岁、景云三台,改元乾封,勒石纪德。
皇恩普照,大赦天下,文武官三品以上赐爵一等,四品以下皆加一阶。
乾封元年,二圣率扈从仪仗归京。
北衙禁军统领谢云因重伤难以移动,奉二圣隆恩,准留奉高行宫养伤,直至开春返京。
“我不走。”
傍晚刚下过雪,清凉殿御花园内一片皑皑雪景。皇后裹着银白狐裘、大红宫制绫锦襦裙,发间别一支黄金曲凤镶宝流苏,立于梅树之下,转过漆黑锐利的眉眼,审视地望向身后。
单超肩头落了雪,但箭袖束腰身姿挺直,犹如立在雪地中的利剑。
武后语气微微加重了:“圣上与本宫已决定回京后晋你实职、加封赏爵,你却不愿意走?”
单超道:“谢皇后提拔。但统领性命垂危,臣罪孽深重,不能离开,请皇后恕罪。”
单超话说得不重,甚至声音很淡,但不知为何武后就是听出了某种斩钉截铁的,不可抗拒的意味。
“便是你想留下来侍奉汤药,你们统领也未必愿意见你吧?”武后冷笑一声:“本宫听说你昨晚又在偏殿门口立了一夜,谢云连院门都没开,可是真的?”
“……”
“即便你留在行宫也是于事无补,倒不如先行返京,替本宫约束好北衙禁军,也算是帮了你们统领的大忙——再者比武场上刀剑无眼,谢云不可能真因此而视你为仇人,或许等他回京后看你勤勤恳恳、忠心不二,芥蒂也就烟消云散了,岂不是两全其美?”
皇后自觉好话歹话都已说尽,但回答她的,仍旧是一片沉默。
不远处宦官提着灯笼,绕过长廊,身后跟着弯腰端盘的小宫女,脚步在雪地中咯吱作响。
那是向偏殿送药去的。
武后转过身,上下打量单超半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