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该如何目睹一个小黑点的风采?
圣人亲上祈天塔那天,天光晴好,祈天塔四周戒备森严,侍卫俱都披甲执锐,脸上戴着漆黑的面具,面具上勾画着人首蛇身的沥矖神。
陆迟和今年中举的书生在一起,处于祈天塔的东面,恰好正对着它。虽然祈天塔周遭已是拥挤到人挤人的状况,却奇异地没有一点嘈杂的声响。下方的百姓仰头,都虔诚地看向那位于祈天塔七层之上的圣人。
厚重的钟声响起,勾起长长的回音。陆迟的心一颤,忽然感觉到有一种沉沉的威压压在他身上,逼得他不得不低头。
难不成真有神魔鬼怪的存在?
他不信,硬是抬起头。
钟声悠长不绝,即使相隔那么远的距离,陆迟却恍惚觉得,七层之上的祈天塔,有人在看他。
高处多风,谢岚南将手撑在栏杆上,风将他的白袖卷成凌乱的形状。他微微垂下眼,看到下面跪了一片黑压压的人。
整个西泽,都臣服在他脚下。
侍女沉默地献上燃着的香,白烟的形状在风中变得扭曲。他随意地接过,手指修长,指骨分明,白皙的指间捻着朱红的香,这般模样,几可入画。
像是感受到什么,他忽然朝一个方向看去,而后,勾起浅浅的笑,温柔得不像话。
陆迟重又低下头,这目光让他极不舒服,像是被什么东西盯上了似的。
一声接一声的钟声接连响起,这钟声像是在耳边敲响似的,陆迟竟产生了轻微的耳鸣。他按住耳朵,膝盖跪得发麻。
他想,这仪式什么时候才结束。
圣人的名讳普通人不得而知,陆迟不知晓这位新圣人究竟是谁。那上面站的人或许是郑源,或许是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不知名女孩。
也或许是――谢岚南。
一想到有可能是谢岚南在上面,陆迟便有些开心,连带着膝盖的酸麻及隐隐的耳鸣也显得不重要起来了。
在陆迟心里,谢岚南合该得到最好的,不论是学业还是别的什么,谢岚南都应是站在最顶端的人。大抵是从他有记忆来,再没见过比谢岚南更优秀的人了。
不过,若圣人不是谢岚南也没关系。圣人多难做,日日在沥矖宫中,没法出去喝酒游湖,不能上留香楼领略温香软玉。陆迟的神思渐渐跑远了,耳边没了厚重的钟声,多了冗长的祷告词,他愣是一句都没听进去。
可一想到留香楼,他的脸腾地红了。那还是才考完科举时,不知谁领头,一众上安城的学子齐上留香楼,楼里红袖招摇,意气风发的书生在佳人添墨下不知留下多少皎皎兮似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回风之流雪等诗句。
留香楼是上安城最有名的风月场所,也是自诩为才子的书生最爱饮酒作诗的场所,单是为留香楼最出名的歌姬蕊霓姑娘写的诗叠起来就差不多有祈天塔那么高。
陆迟自然知道名声远扬的留香楼,但沈月明管他太严,来上安城多年,愣是连留香楼周围三里之地都没去过。
尽管知道沈月明知道后绝对会拿j-i毛掸子揍他,陆迟还是没受住诱惑,半是推拒半是自愿地跟着去了。
留香楼不愧为留香之名,连空气里都漂浮着脂粉味,甜腻勾人。路过的姑娘用锦帕半蒙着脸,眉眼荡着动人的媚意,状似不经意地回头朝他们一笑,那笑宛如一把小钩子,一下一下地勾人心肠。
陆迟没见过这样的场面,登时就把头低下去,不敢看。同行的人都笑他太青涩,连姑娘对他笑一笑都脸红。陆迟想换你第一次来这里,表现得肯定也没他好。
有道是不见蕊霓,不来留香。
他们那天来得巧,恰逢蕊霓登台。烟红色的层层薄纱被撩起,着一身艳丽红衣的蕊霓长扬水袖,念着酥软的唱词,露出一张貌若春花的脸。台下的人大多都被惊艳到,痴痴看着不说话。
只有陆迟却没多大感觉,更奇怪的是,他竟觉得这蕊霓还不若谢岚南好看。他还记得上次见到的谢岚南,轻袍缓带,长身玉立于茫茫白雪中,乌发雪肤,看起来如同万年的峰顶雪般冷然,可笑起来却潋滟。
不知比那蕊霓好上多少。
但是,怎么会想到谢岚南呢?
怎么会把蕊霓同谢岚南相比呢?
他定是得了失心疯。
秋闱放榜后,朝廷会御赐琼瑰宴,在琼瑰宴上皇上会亲自点出此次的状元,榜眼和探花,因此,民间又称琼瑰宴为状元宴。
往年的琼瑰宴上,皇上或是命赴宴的进士作诗,或是丢出一个朝政问题令他们作答,以此来选出前三甲。想来此次也不例外。
陆迟是不贪望那前三甲,他只求能平安度过这琼瑰宴,最好不要让圣上发现他是滥竽充数混进来的。
琼瑰宴摆在宫内常宁池旁,常宁池了养了荷花,但正值秋季,池中只余一些破败的断荷残梗,但好在周边的海棠开得如火如荼,增添一分了灼艳的色彩。
圣上未到,自然就没有开宴。陆迟拿了一壶酒,一盏玉杯,寻了个偏僻的角落,自得其乐地慢慢啜饮。皇宫中的酒不能称之为酒,应称为佳酿,这佳酿入口绵软,酒香幽幽,不像市井中七枚铜钱即可打来的一大壶酒,一入肚就火烧火燎,像是要焚尽五脏六腑一般。
他贪杯,这酒香味浓,就不自觉地喝了一杯又一杯,直到喝得颊生红晕,脸上发烫。池边放着一块块打磨得光滑的假石,原是作为观赏物,可酒的后劲太强,陆迟喝得迷迷晕晕,见到这石头,没想什么,直接躺了上去。他觉得累了,想躺着休息一会儿。
滚烫的脸颊贴上冰凉的石面,陆迟舒服地哼了一声,不由自主地往石上蹭了蹭。
池中养了锦鲤,陆迟躺在石上,这个角度,正好可以见到一尾尾锦鲤在池水中游弋。池水清澈,连锦鲤上的鳞片都瞧得分明。
陆迟半眯着眼,将手伸入水中,想抓住那条一直在他眼前晃的黑鲤。黑鲤随意地一摆尾,就轻松地从陆迟指间滑出去。
他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似乎不明白鱼怎么逃了。那条黑鲤又游到陆迟眼前,探出半个头。陆迟怔了一会,再伸手。
只见那锦鲤忽的跃上来,黑色鳞片上的水珠映着浅浅的月光,只一下,复又入水。陆迟抹去脸上被甩的水,不知为何,笑了起来。如此玩了一通,他像是累极,向后躺在石上,闭上了眼。
身旁的海棠花盛放,花香浅淡,一缕一缕萦绕在鼻尖。忽然,那总是挥之不去的花香无缘地消失,一股更加清淡的冷香蹿入他鼻中,十分好闻。陆迟迷糊着,感觉全身都置于这味道中。
他抓住一片柔软的布料,再次睡去。
侍卫见到睡在假石上的陆迟,本想上前叫醒他,身后的圣人忽然出声。
“别碰他。”
圣人的声音虽冷淡,音质却似珠玉相击,泠泠动听。侍卫依言退下去,余光不小心瞥到新即位的年轻圣人。他一如历代圣人,清冷高贵,但是他的眼神。
侍卫不敢多看,忙避开眼。
如果他没看错,圣人的眼神,就像是野兽见到猎物的餍足感。
四下里多余的人都被隔开,谢岚南慢慢地走到陆迟身边,一步一步,缓慢却慎重。离陆迟近了,他就闻到陆迟身上的酒味。
谢岚南不喜酒,甚至觉得酒味污臭。但这是陆迟身上沾染的味道,他不在意,只是专注地将陆迟的褶皱的衣服整理好。
睡梦中的陆迟不知怎的,一下抓住他的衣袖。
谢岚南弯了弯唇,任由他抓着。
“竟是学会喝酒了。”他贴在陆迟耳边,轻声说道,“不太乖啊。”最后一个字,他拖长了音。
可惜该听到的人没有听到,陆迟只是动了动,贴向他。这一下,他的耳朵就碰到谢岚南的唇。
谢岚南垂下眼,掩去眼里越发深沉的光泽。他微微张开唇,然后,含咬住陆迟的耳朵。
第18章 第18章
一场酒醉,搅得他头疼欲裂,陆迟醒来时,像大病过一场似的,连起身都困难。
窗棂里s_h_è 出些许微光,一时竟分辨不出是什么时辰。陆迟抬手,挡在眼睑上。
室内有幽幽的香气,闻起来有几分熟悉。陆迟睁眼,又闭眼,如此反复几次,才完全清醒过来。
他转过头,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窗边的人,轻袍似雪,随意地覆在椅上,像堆了一层素雪。他单手拿着一卷书,低头翻阅,鬓边的发丝轻轻垂下。
似乎感受到陆迟的动静,他抬眼望过来,见陆迟睁眼看他,笑意自嘴角漫出来,融化了眉间的冰雪寒意。
“醒了?”他放下书,走过来,伸手探了探陆迟的额头,“难受吗?”
陆迟愣愣地点头,喉间难受的呻/吟这才后知后觉地泄出来。
谢岚南看了一眼门外,早就守候在一旁的婢女端着醒酒汤过来。谢岚南扶着陆迟坐起来,而后拿过醒酒汤,舀起一勺,往陆迟唇边喂去。
醒酒汤送到唇边,陆迟被宿醉麻木的神经忽然清醒过来,他的头微微偏向一边,想说自己可以喝,不需要喂他。
看到陆迟带有拒绝意味的动作,谢岚南的眼沉了沉。
“我自己来。”陆迟说道,伸手想接过谢岚南手中的醒酒汤。
谢岚南的手纹丝不动,他垂下眼,道:“你难受,还是我来吧。”他的声音很温柔,像柔和的风。
“还是说,你不愿意?”
陆迟最拒绝不了的就是谢岚南的温柔,勺子碰上陆迟的唇,他只好乖乖地咽下。
谢岚南勾起唇角,低声道了一句乖。
喝完醒酒汤,陆迟的头疼好了一点,昨晚的记忆慢慢回笼,他去参加琼瑰宴,然后还喝了酒,等等,琼瑰宴!
陆迟急忙从床上跳起,抓着谢岚南的手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