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北,风越寒,人心也越容易冷。
纱帘微动,一片红色的枫叶从车窗外飘落进来。
池月放下书,随手将它拾起,用指尖缓缓擦掉溅在叶脉上,还有些温热的血。
澈丹啊,你们还要多久?他疲倦的抬起头问向外面。
中尊抬手击飞一个试图靠近马车的正阳宫弟子,恭谨的答道:回宗主,很快就好!
我都饿了
湖澈丹一把提起那个筋脉尽碎半死不活的正阳弟子,拎着小鸡子似的一阵狂摇。
那人终于吐了口血苏醒过来,睁开眼就看到一个长相凶恶的大胡子严肃的问道:你们膳房在哪儿?
对方悍然泪崩:我靠你们这么多人杀过来就为了吃饭?!
往车里塞进去一个食盒后,池月安静了。
他是安静了,远处的那座巍峨的宫院却很不安静。厮杀声此起彼伏,如同阵阵擂鼓,一声声重击在所有人心头。
冰冷的剑指向沉寂的苍穹,雪亮的刀劈碎了黄昏的薄雾。
红色的溪流从山门涌出,沿着长长的石阶蜿蜒而下。一个个熟悉的身影倒下去,数不清的敌人冲上来,柳惊风擦了把脸上不知是谁的血,提剑入了正阳殿。
他进来的时候宫主岳天启和夫人正坐在上首,俩人手里拿着各种木料,嘴里叽里咕噜的不知在说什么。
师父前殿那里快顶不住了!
哦,前殿也顶不住了啊。岳天启抬了抬眼,正好风儿你也来选选,棺木你喜欢黄柏的还是紫桐的?
柳惊风:
或者你喜欢火葬?
柳惊风深吸口气道:师父,我们不是已经发出信号了吗?为什么援兵还没到?
不会有援兵的。岳天启深深望向他,你还不明白吗?从来就没有援兵。
您、您是说我们被?!
风儿啊岳天启摇摇头,眼角露出深刻的纹路,当你决定做一枚棋子的那天起,就要有成为弃子的觉悟。
柳惊风颓然跪倒。
又一个浑身是血的弟子跑进来禀报:宫主,前殿破了!他们他们冲正殿杀来了!说完就地一扑,干脆利落。
柳惊风抬起头,哀求道:师父,魔道人多势众,要不我们先避一避?
避得了一时,避不了一世。岳天启摆摆手,苦笑道,你带着卓儿她们从后山逃吧,池月也许会放过你们,但绝不会放过老夫。
师父!要走一起走!柳惊风凄然哭道。
麻痹都这时候了你还有工夫演戏?!岳天启板起脸,一脚把他踹翻,还不快滚!
师父!
滚!
柳惊风从地上爬起来,含泪磕了三个响头,提剑奔了出去。
马不停蹄的滚,是他能办的最后一个师门遗命
海上飞带着人杀进来时只看到一片火海,熊熊烈焰卷着浓烟吞天蔽日,将整幢宫殿烧成了红色的炼狱,映亮了头顶沉默的苍穹和每一张麻木的面孔。
岳天启战而死,少数门人弟子逃离。共计三百七十五具尸体,被尽数投入火玚。
一派传承,百年荣华,皆作灰飞。
一夜鬼月遮天,人间再无正阳。
消息传开,举世震惊。
那个快被江湖遗忘的魔道阎王终于出手了。他不动则已,一动覆天。一出手就打开了鬼门关,带来一场武林浩劫。
正道各门派纷纷跳了出来,对池月这种丧心病狂手段残忍的报复行为表示严正谴责和强烈抗议,魔道中人则是欢欣鼓舞奋起反击。
双方从口水仗升级到局部冲突,从街头斗殴发展到规模火拼,矛盾越演越烈,眼看第三次正邪大战即将爆发
而本次事件的始作俑者,此时正悠然坐在一间古朴雅致的竹坞里,美滋滋的吃着一盘盐焗兰笋。旁边还有个童颜鹤发的老神仙,凄凄惨惨的抹着泪珠道:格老子的,金丝兰笋可是千金难买的宝贝,就这么让你你、你给我留点!
池月咽下最后一口兰笋,砸吧了两下嘴:咸了。
乐千秋不干了:十年就产半斤啊!你特么敢不敢吐出来?!
池月吐了一口。
乐千秋死死瞪着他。
这菜真有点咸。池月放下痰盂,你瞪我干嘛?
那是老夫的茶壶
哦,不好意思。我还纳闷你家痰盂怎么这么讲究,搞个青莲大师的绝品。那你还要吗?
不要了。
那送我了,谢谢啊。
乐千秋有气无力的叹了口气,池月,二十年不见,你怎么还是这么不要脸?
总比你这种脸皮随时间无限增长的强。
乐千秋瞪了他一眼:哼!老夫知道你今天是来干嘛的,可我的答案和二十年前一样:不、可、能!
池月笑了笑。
融融的日光从竹窗的缝隙里透过来,在深红的梨案上刻下一道道金色的伤痕。
二十年前,也是这样的一个温暖的午后。他沐浴阳光,却浑身冰凉。
乐阁主误会了,本宗今日所问,并非当年所求。
第4章:师娘
燕不离把自己的坟刨了。
好在天气转冷,尸首并没有腐烂。一身银白寿衣躺在晶莹的冰棺里,依然帅得栩栩如生。
冰棺能坚持十日左右,差不多也到白沙堡了。我家的冰室很宽敞,足够把你放进去了,冻个三两年不是问题。殷梅雪仗义的很,把他家贮藏腊肉的地方腾出来装好兄弟了。
嘱咐着点你家厨子,别过完年老子少条腿燕不离捏着下巴道,咱们走的时候太仓促,阿萝应当没有起疑,但洪鸡公那里不过人家毕竟救了我,给钱了吗?
这么关心,你不会当他媳妇上瘾了吧?林正玄嬉皮笑脸,娴熟的躲过飞来的绣鞋,给了给了!够他下辈子花了!
身后殷梅雪默默从脸上拿下鞋,左颊高高肿起。
燕不离瞪着瞎眼:姓林的,你欠老子三十两那么久,利滚利要你三百两够仗义吧?
林正玄捂着心口:美人,这事以后不提了行么?一说我就心疼
第二只鞋飞过去。
殷梅雪圆满了。
你们又在闹什么?花无信推开门走进来,知不知道出大事了!
诶呀,又到了花楼主每日的江湖快报时间了殷林二人麻利的搬了小板凳,捧着瓜子花生坐下来,快说快说,不许说那相好的卖酒广告。
花无信难得一脸严肃:百通楼接到飞鸽传书,昨天晚上鬼门的池月把正阳宫灭门了!
噗!燕不离一口茶喷了出去,你说什么?!
另外两人被淋了满头热茶也没反应过来,呆若木鸡的看着花无信: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岳宫主和夫人自尽身亡,正阳宫死了三百七十多人,现在整个江湖都震惊了!
燕不离豁然惊起:卓儿呢?我师妹岳卓呢?
应该是逃掉了,柳惊风的尸首也没找到。
手里的茶杯应声而裂:池月
林正玄转过头来:欸?你功力恢复了?
燕不离回过神,摸着手中的碎片若有所思。就在他刚才动了真怒的片刻,丹田中突然生出一股霸道阴厉的气息!内力在那一瞬间恢复,然后又很快消失不见。
这江莫愁练的心法果然邪门,魔道中人没一个好东西!
去通知盟主吧,卧底鬼门的事老子干了!总有一天,正阳宫的仇我要他池月血债血还!
林正玄把他按回椅子里:此事得从长计议,你这样冲动容易暴露,卧底可是技术活,讲究专业素质的。
燕不离叹了口气,他知道这时候得沉住气,可身为正阳宫大弟子,师门上下一夜被灭,又叫他如何不怒?!
其实燕不离入正阳宫时间不长,满打满算不到两年,真要谈师门情分,更多是针对某位年轻貌美的小师妹。
他自幼修习道家清玄剑法,也没有拜岳天启为师,进正阳宫只是燕家联合武林正道的敲门砖罢了。在此之前,燕家从不涉江湖之争
只是没想到一次头脑发热的对决,竟将局面搅得如此不可收拾!
下一个,会不会就是燕家?
花花,鬼门的人可能对燕家下手!
花无信摆摆手:你别急,这事儿我早就操心过了。根据楼里眼线的最新消息,鬼门宗灭了正阳宫后就往北蜀去了,燕家附近没有发现可疑的人。
林正玄道:池月老魔虽然谈不上什么人品,但向来守规矩,江湖事江湖了。你们一家妇孺都是良民,会武功的就你一个还死了,他应当不会再追究的。
燕不离稍稍放下心来:既然这样,那燕家我先不回去了,你给我爹娘报个信吧。
花无信纠结道:这我怎么报信?说你没死,变成了江莫愁?
燕美人痛苦的扶住了额。
妈的,把这茬忘了。儿子自带净身功能成了闺女,还是臭名昭着的鬼门女魔头,这噩耗没准比他死了都打击人
先告诉他们我在冰心阁养伤吧,伤好了再回去。
殷梅雪揉着脸凑过来:你要去冰心阁?乐千秋那老头虽然号称医仙,却一向同魔道中人走得近,他会答应给你治眼?
他当然不会答应燕不离冷冷一笑:但你们别忘了,老子现在可是江莫愁。
秋水遥遥,风透松寮。回塘曲槛,漾起层层碧浪。
余晖斜照,叶扫疏窗。清轩竹影,几番簌簌回响。
素衣老者一动不动的坐在蒲团上,双手笼在袖中,皱着眉头望着泥炉上已经冒了白气的玉色酒壶。
池宗主若是这个要求,那咱们还是谈谈二十年前的提议好了
修长的手从玄色银纹的袍子里伸出来,径自取了壶,也不觉烫,麻利的开了封口。一时间满室飘香,醉人心脾。
池月斟了两杯酒,语气淡淡:老不死不代表不会死
乐千秋眯起眼:你这是在威胁老夫?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威胁你了?池月一脸无辜,我明明是在求你啊
格老子的,有你这么求人的吗?!
乐千秋揉着眉心:你们鬼门怎么一个两个就没一个省心的!早知道我才不签那龟儿协议!
池月慢悠悠喝了口酒:后悔了?没事!只要此事办成,冰心阁与鬼门宗的协议立即作废。
不是我不办,可你个医盲懂不懂什么叫魂、飞、魄、散?就算老夫是神仙,那也得能招来魂魄才行啊!
她封印了一半穴道,说不定有残魂留下。
这是两码事!乐千秋拿起酒杯一口闷了下去,你当初不就是想培养个魂器吗!如今得偿所愿,这又是吃错了什么药啊?
池月沉默不语。
乐千秋没好气的白他一眼,抢起酒壶自酌自饮起来:除了你那蠢货师父,鬼门历任宗主都蓄养过魂器。因为出现过残魂反噬主魂的情况,才有了逆转乾坤大法。一旦启用,万劫不复。
其实二十年前,我师父本来也可以杀了我,再移魂续命的池月轻轻说道。
乐千秋叹了口气:他那不是缺心眼儿嘛
池月笑了。
鬼门最高心法名唤无生无灭,此功法霸道狠绝,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容易损耗人的精气。所以练功之人只能不停的圈养魂器,不停的夺舍移魂,每二十年更换一具肉体,以葆魂魄不灭,长生不死
鬼门宗最大的秘密,就是每一任魔功大成后活过廿载的宗主,都是活死人。
生者无生,亡者不亡,故名鬼门。
池月五岁时还在南荒的山岭里跟野狗抢食,被老宗主救下后就拜师入门生活在碧落谷。如果不是二十年前随师父来冰心阁,他也许永远都不知道这个秘密。
幼年时翻阅门内宗卷,还奇怪为何历任首尊常常英年暴毙。后来才明白他们都是宗主培养的魂器,只要主人需要,随时都会被牺牲。
江莫愁也不例外。
池月不喜欢亲近门人弟子,也从不出黄泉殿。传功授法都是随手丢本秘籍了事,剩下的全靠自悟,悟不了的全靠天意。
他主要是怕和别人混得熟了,以后下手夺舍时会不好意思。==
在那群孤儿当中,江莫愁是资质最好的苗子,也曾为宗门立下汗马功劳。立她做首尊,那是众望所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