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风。”赵补之皱了下眉头,少年立刻收起手中准备弹出的小石子,少爷每次都这样,一到这里脾气就会变得特别奇怪,仿佛和外面的世界,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他心头不可缺少东西,倘若是在外面,就算杀多少人他大概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吧……全朱雀的百姓都在讲赵太傅爱民如子刚正不阿如何如何,断想不到他真实为人颇为冷酷残忍吧?
随风无端对赵补之有一种怜悯的敬意。跟了赵补之十五年的随风一直认为:少爷,他是不同的,他身上经历过的事,无论如何都是常人所难以想象的。
赵补之缓缓走至方才狐狸所经之地,用手指拨开青石上的尘土,轻轻摩挲感受上面的字迹。
姚花谷。
转眼就二十年了呢,纵使坚硬如石,也终归会变得如此斑驳,更何况人如草木,入土即腐。无边际的愧疚从心底处涌现出来,赵补之的眼神也跟着温柔起来,低头想到,“如果可能的话,母亲的坟墓上也该长满了杂草吧。”
随风背对着赵补之站立,心中百味聚集。一向顶天立地万民称颂的少爷,表情居然是那样的悲伤,让人忍不住心疼。也许只有在这里,才用不着戴着冷冷的面具来对外面的那些屈辱和忍耐吧。
两人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直到随风的脚都有些麻木了,回首仍不见赵补之起身,忍不住小声提醒道:“少爷,离小皇子要求的时间只剩下六日了,如此下去怕要来不及了。”
赵补之深深看了方石一眼,站起身来,沉声道:“有人来了。”
这是赵补之第一次看到许诺,他轻功很高却不会武功。
一介凡人却闯入被东方玉狐下了结界的姚花谷。
只因打探跟踪了几日,便让冷酷少年的守谷人动了恻隐之心。
仅是在小皇子梦中出现了一个背影,便把整个朱雀翻个底朝天来寻找他。
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世界上居然会真的存在这样的人。
一轮无比温柔的夕阳下,大朵大朵的云被染成血红色。那人,就安静的坐在青石板上,背对着他。没有人发现他是如何出现的,就连眼神锐利如赵补之,也只是觉得远处一道白影闪过,那人便已端坐石头上了。
满长发如丝随意飞扬,只随便用宽草松松扎在一起,衣袂飘飘,不配任何挂饰。整个人看起来清洒脱俗,任性自然,像传说中的神仙。
于是,高矮的树,蓬乱的草,斑驳的乱石,舞动的芦苇……一切都在人的视野中变得模糊起来,天地间仿佛只剩下那个背影,近乎执著的对着夕阳守望着。
赵补之瞬间便明白凌九陌把那画绘得乱七八糟的原因了,一个清瘦的背影安静的坐青石板上,虚幻飘渺,使人不可触也不可及的感觉。脊背虽然挺的很直,却似透着无限的倦殆。血红色的天空仿佛展开的一幅空空的画轴,所绘之人独坐在卷中。
这个背影一旦入了人的视线,便对天地万物看不见,也听不见,甚至最后连画卷中的背影也终会消融不见。留给人的感觉,除了孤单,还是孤单,奇怪的人,带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
赵补之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
原来,也只能是这个背影,也只有这个背影能让那个心高气傲的小皇子魂牵梦绕。凌九陌不是画不出那画像,只是画不出梦中看到此人时心中真实的感受吧?
像有棵奇怪的种子在心里发了芽,居然带着点喜悦和要他回头的期盼,甚至还有些莫名的庆幸,第一个看到真实的他,居然不是凌九陌。
“不用怕的。哪里会有人来,三年了呢,你也和我一样产生幻觉了吧?”,一只白狐从草丛中钻出,扑到他的怀里,躁动不安的嘶叫着,眼神慌张的瞟着赵补之和随风。那白衣背影轻轻开口说话,纯净的男声,像泉水般温润动听,有着莫名的淡定和从容。
这……他真的是人吗?赵补之不由吃了一惊,远远看过去,他像是坐在青石板上,近了才发现,离青石板尚有一段距离,只是悬浮着而已,无所凭籍。至目前为止,天下能做到此的除了东方玉狐,恐怕便剩下眼前这人了吧。
“请问公子如何在此?”随风在赵补之的示意下开口叫他,声音里掩不住激动的情绪,“居然又看到这位公子呢。”白狐慌张从那人怀中探出头看他,眼中带着陌名的敌意。
许诺拂摸白狐的手顿住了。三年,只剩下这个小东西还时不时的跑来提醒他在世界上存在着。而人的声音,真的许久不曾听过了。
缓缓回头。
三个人同时怔在那里。
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站在许诺的不远处,天一,是你么?
许诺飞过来的片刻,赵补之还沉醉在那绝世容颜中未曾清醒,一个轻若羽毛的身体就这么直直的飞了过来,一把搂住他的脖子,不带任何犹豫和伪装,清瘦的骨烙得他胸口若有若无的疼。而更奇怪的是自己身体居然未作任何排斥和下意识的防御。
他是认错人了吧?赵补之想。果然只见他朱唇轻启,呢喃细语道:“天一,我好想你。”
对许诺来说,这句话,他曾在过去十年里幻想过千次万次却始终不敢付诸于行动。今天,终于实现了。
微凉的脸颊,温热的胸膛,真实的让他流泪,神啊,你终于听到我的祈祷了么?赵补之反应过来,一丝狡狤的光芒在眼角闪过,转瞬即逝,下一刻他便用手轻抚上许诺的发丝。
小白狐不近生人,远远的看着,上窜下跳发着奇怪的声音,许诺听不到。
这个人,眉目如画,明眸皓齿,一身的淡泊儒雅气抟,不惹半分风尘,若出得谷去,定会让所有的男女为之痴狂。
他承认,自己确实被震撼到了,怜惜随即便被脑中成形的计谋给抹刹了,“你认错人了”五个字便被吞没在喉咙里。浅笑,他向来物尽其用。
许诺把脸贴着他的脖子,寒冷如冰的身体在他胸口汲取体温,赵补之的手有些僵硬的抚摸着这个抱起来不是很舒服的男子。
近二十年来,他都生活在压抑、屈辱之中。每天想到的除了复仇仍是复仇。终有一日手刃凶手,看那人在母亲没有尸骨的坟墓前哭,这是唯一支撑他活下去的信念。这个第一次见面就扑到他怀里的男子,也是第一个近身依靠他的人,居然让他升起一种想要成家的念头,儿女情长,对一个成大事的人来说,不可不谓之大患。又看那张出尘的容颜,终不忍心将其毁去,有利用价值呢,赵补之对自己说。
他渐渐静下心来,含笑道:“你可愿随我离去?” 许诺二话没说应点头同意了:“只要和你在一起,去哪里我都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