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鬼這才無奈地開口:「天色太暗看不清楚,只是有點像,不見得是他。」
「我看絕對就是。」小翎急著說:「他一定是知道你在我這裏,所以跑來跟蹤我!」
「怎麼可能啊?」千秋非常不屑。
小翎反駁:「怎麼不可能?你媽不就找上門了嗎?你說現在怎麼辦?他會不會做出什麼事?」
「你白痴啦。那小子躲我就跟志恒親親躲你一樣,怎麼可能會來找我?想太多了。」
「誰曉得你們之間發生什麼事?」小翎理直氣壯地說:「你跟我講清楚,你們到底有什麼恩怨?」
「你很無聊欸!自己麻煩一大堆,還有心情管我的閒事?」
「是你害我的吧?我現在時間這麼緊迫,只差沒在頭上綁個時鐘,你媽偏又跑來鬧,萬一那個佳沅也搞出什麼亂子‧‧」
千秋忽然大叫了一聲:「時鐘!」
小翎被嚇得跳起來:「你幹嘛沒事大叫啊?」
「對了!就是時鐘!」
「什麼?」
「第一道提示啊。『看似靜止,其實片刻不停』,那不就是時鐘嗎?時鐘本身固定不動,但它的指針卻一直轉,從來不停的。而且它說『你每天拼命追趕』,人每天都會拼命追趕什麼?時間啊。怕遲到,只好拼命衝了。」
「可是下一句『以為已逝去,回頭才發現仍在掌中』該怎麼解釋?時間可不會回頭。」
「時間不會回頭,但是你可能會衝太快。尤其是時鐘不準的時候。」
小翎心中一震:「校門的樹鐘‧‧」
「沒錯,它快了五分鐘,不知道的人以為遲到了,衝得飛快,進了校門才發現還有時間。而且時鐘是金屬做的,又是圓形。」
「可是它是金色的,不是銀白。」
「那只是正面,它的側面跟背面都沒上漆,應該是銀白色。尤其是它背面向著榕樹幹,根本沒人會去注意。」
小翎興奮不已:「沒錯!就是它了!」
趁著還沒下課,他飛快衝下樓,來到大榕樹前,伸手到時鐘和樹幹中的縫隙中摸索,果然發現在時鐘的背面貼著某種塑膠製的東西。用力將它拉出來,只見是一個小小的防水袋;裏面不是照片,而是一張小小的海報紙,上面畫著一個長方形,裏面布滿彎彎曲曲的黑白交錯花紋,旁邊還有一行字:「偉大的背後,是不見天日的陰暗」。
千秋嗯了一聲:「好有哲理的謎題啊。」
「現在不是佩服的時候。到底是什麼意思?」
「哎喲,慢慢想嘛,你再怎麼猴急答案也不會自己出來啊。」千秋嘻皮笑臉地說:「至少我們解開第一個謎題了嘛。來,你看看,」他指向行政大樓上掛的,慶祝十月節日的紅布條:「普天同慶,這不就是在說我們嗎?」
「你神經啊!」嘴裏雖然抱怨著,小翎心中對千秋的感謝早已昇到了最高點。然而此時他又想到另一件事。
「千秋,你說過你從山上摔下來是意外,那是騙我的對不對?你根本就是自殺的。」
「才不是咧!我說過了,意外就是意外。」
「我才不信。如果不是要自殺,誰會在颱風天裏跑去七星山?」
千秋沒好氣地回答:「我心情不好發神經不行嗎?你還不是大熱天跑去爬山?」
「是嗎?既然你心情那麼差,又怎麼會無聊到跑去撿地上的鏡子?」
「你幹嘛記那麼清楚啊?」
「是你自己講的啊。你根本就是自己跳下去的對不對?」
「不是啦!」千秋氣鼓鼓地說:「我只是在考慮要不要跳,誰曉得一陣強風吹過來,那面該死的鏡子飛起來打到我的頭,我一個不小心就下去了。」
沈默了約二分鐘,小翎才勉強開口:「老實說,這實在是‧‧白痴得讓人說不出話的死法‧‧」
「所以我才不想說啊!」
小翎決定以後有些問題還是不要問的好。
回到教室,還是有一堆人纏著他不放,耳根沒片刻清靜。除了謎題,還有人追問他在七星山上發現屍體的光榮事蹟,他也只好瞎掰一通。原本藤木四號五號也擠在人群中,興緻勃勃地聽著,聽到一半就被藤木一號拉走了。
不過這些瑣事對小翎而言早已不重要了。雖然第二道謎題還是沒解開,他也覺得不甚要緊。
今天可說是他生命中超級重要的一天。他居然有辦法阻止千秋支配他的身體,這可真是空前的創舉。在這之前,他的身體向來是任千秋隨意來去,毫不設防的。光憑這點,就足以讓他深深佩服自己了。
然而這還不是最重要的。長久以來,始終是千秋單方面讀他的思緒,介入他的生活,他對千秋卻一無所知;今天跟葉太太見面,雖然不甚愉快,卻讓他對千秋又多了解了一些,這點讓他非常開心。
短短的十分鐘內,千秋的憤怒和悲傷,毫無保留地傳入他心中,變成了他自己的憤怒悲傷。在那一刻,千秋不再是個侵占他身體、騷擾他安寧的鬼魂,而是他的一部分。兩人彷彿融為一體,再也不分彼此,連心臟都是一起跳動著。即便千秋根本沒有心臟。
小翎從來不曾有過這種感受,只覺得無比地奇妙,無法言喻。
這就是所謂的「心靈相通」嗎?
本來還怕千秋會嘲笑他的胡思亂想,幸好千秋由於見到母親太激動,整個下午躲在鏡子裏生悶氣,根本沒心情理他。
放學後,平常過了四點就沒什麼人的學校,今天卻到了將近六點還有一堆人留下來到處找輪子,還有人冒著被教官追殺的危險跑去拆大禮堂的抽風機;看著這些同學註定失敗的努力,小翎再度感覺到人世的艱辛。
他躲在廁所裏,把第二道提示反覆看了好幾遍,仍是摸不著頭緒,正在煩惱時,不經意往窗外望了一眼,只見一群人陸陸續續跑向升旗台,好像有大事即將發生。他一時好奇,便跟著過去。
一看之下非同小可,站在旗杆下,正摩拳擦掌準備往上爬的,不正是蔡志恒大帥哥嗎?
鬼鏡狂想曲(36)
旁邊的阿Q顯得十分懷疑:「喂,老蔡,你確定是在旗杆頂嗎?」
志恒的軍師,三二一的王正國信心滿滿地說:「一定是啦。外表不動,卻又片刻不停的東西,當然就是旗杆頂的滑輪嘛。它是固定的,又轉得很快;而且我們不是每天早上都要趕升旗嗎?」
「那什麼叫做『以為已逝去,回頭才發現還在掌中』?」
「升旗的繩子,不是從頭到尾都握在升旗手的手掌中嗎?」
「可是滑輪只有升旗的時候才會轉,不是片刻不停啊。」
這下王正國可難以回答了,思索幾秒後才說:「那應該只是一種誇張用語吧?而且禮堂的抽風機也會停啊。」
千秋呵呵二聲:「這傢伙腦筋動得比別人快二倍,結論卻比別人白痴二百倍。」
小翎擠出人群,大叫:「喂!你不是真的要爬吧?」
志恒原本還有些猶豫,一看到他來了,當下鐵了心要爬。
「怎麼?我先解開謎題,你擔心了是吧?」
「不是啊,爬旗杆太危險了。而且要是教官發現怎麼辦?」
「這點高度算什麼?我以前還攀過比這更高的岩。是你自己沒解開謎題,怨不得人。反正以你的膽量,就算解開了你也不敢爬的啦。總之你給我閉上嘴在下面乖乖看著,讓我在教官來以前把事情辦完,可以吧?」說完居然真的雙手攀上旗桿往上爬。
小翎又急又氣,大叫:「你爬上去也沒用的,第二個線索在我這裏!」
「什麼?」志恒滑了下來,眼睛瞪得老大:「真的假的?」
小翎從褲袋掏出那張快被折爛的紙片遞給他:「是在校門口的樹鐘裏找到的,才不是什麼滑輪咧。」
志恒接過紙片,仍是一臉懷疑:「這麼重要的東西,你為什麼要給我?」
「我已經記熟了。反正解不出來,留著也沒用。」
「我怎麼知道這不是你故意設計來騙我的?」
小翎真是給他氣到沒力:「好,要是有人能證明這張提示是假的,我就當著全校的面爬升旗台!這樣可以了吧?」
旁邊的高衛洋很好心地說:「老蔡,既然人家都這麼說了,你信他一次也沒關係嘛。」
阿Q指著小翎:「好!你自己說的,在場每個人都聽到了,到時可不要給我耍賴哦。」
小翎不理他,轉身走開。背後眾人圍攏在志恒身邊,急著研究他手上的紙片。
「偉大的背後是陰暗?又是這種無聊的謎語。」
「這塊是什麼?好像在哪裏看過。」
「啊,是福利社賣的大理石蛋糕嘛。」
「那下一個地點就是福利社嘍?」
「噓!」阿Q指指小翎的背影:「小聲點啊!」
但志恒不願欠小翎人情,反而扯開喉嚨大聲喊:「喂,陳少翎!有人說這東西可能是福利社的大理石蛋糕!你自己看著辦吧!」
小翎點了點頭,逕自走開了。他始終背對著他們,所以沒有人看到他臉上感動的表情。
「千秋,那我們明天要怎麼混進福利社呢?」
千秋嘖嘖數聲:「你還真以為是福利社啊?太好騙了吧?」
「可是,福利社裏剛好掛了一張國父遺像,它說『偉大的背後是陰暗』,說不定謎底就在遺像的背面。」
「問題是,根據是什麼?就因為某個傢伙順口說了『大理石蛋糕』,你不覺得很不可靠嗎?與其說大理石蛋糕,直接說大理石不是更好嗎?」
「說的也是。」小翎沈思著:「可是學校哪裏有大理石呢?」
「總之,一定是跟大人物有關的地方。學生的地方才不會給你用大理石呢。」
小翎點頭:「沒錯,而且是跟偉人有關。」
他回教室收拾了書包,走出了學校,邊走邊思考著大理石的問題。
「教官室裏應該是沒有,我們導師辦公室好像也沒有。」
千秋提議:「會不會是校長室?」
「不知道,我沒進去過。」小翎忽然想到:「對了,我們校刊裏都會貼校長的辦公照片,回去翻翻看,至少可以看看校長桌上的陳設。」
「光看桌上有什麼用,搞不好是大理石地板,大理石沙發,要是你們校長自戀一點,搞不好還會自己訂作大理石雕像咧。」說到這裏,兩人同時驚覺:「雕像!」
行政大樓二樓的中庭走廊,放著一尊創校校長的半身銅雕像,而雕像的基座正是整塊的大理石。
「我們回去!」
公車來了,小翎卻轉身衝回學校,跑上行政大樓二樓。
二樓的人幾乎走光了,空蕩蕩的走廊配上陰暗的光線,讓已故校長原本微笑的臉孔顯得有些陰險狡詐。
小翎緊貼在大理石基座上的「流芳百世」銘刻上,伸長了手臂在基座的背後摸索著,總算在一片灰塵中,抓出了一個信封。裏面是一張照片,上面別著一張紙條。就著昏暗的燈光,只看到紙條上寫著:「幹得好,繼續努力,光榮與你同在。」
「YES!就是它了!」千秋高聲歡呼,小翎更是高興得恨不得跳上天去。
「千秋!你是天才!」
千秋滿足地同意:「沒錯,我是天才。」
這番騷動引來遠處某位教官的斥罵聲:「誰在那裏鬼叫?」
小翎連忙將戰利品塞進書包,一溜煙跑了。
鬼鏡狂想曲(37)
在公車上,他仍然陶醉在強大的成就感中,但千秋反而安靜了下來,只是仔細端詳著他的雙手。
小翎的手跟秀氣的外表不配,手指又粗又短,指甲也長得歪歪扭扭,但是他並不在意。本身已經被評為「很娘」了,要是再長一雙修長玉手,不被嘲笑到死才怪。
然而對這樣一雙平平無奇,上面還沾滿灰塵的手,千秋卻是充滿愛慕地,出了神地凝視著,只差沒數清有幾個毛孔,好像他這輩子沒看過人手一樣。然後他還仔細地撫摸冰冷的公車扶手和微溫的椅背,完全不在乎手上又多沾了幾億個細菌。
小翎覺得有點奇怪:「千秋,你在幹什麼?」
千秋抬起頭來,一臉發現新大陸的表情,冒出一句答非所問的話:「喂,小翎,我已經死了耶。」
小翎差點吐血:「真是大新聞啊!謝謝你告訴我哦!」
千秋呵呵一笑,沒再開口。
直到當天晚上,小翎在浴室裏,從鏡子裏凝視著自己濕淋淋的身體時,他才終於明白了千秋那句話的意思。
千秋已經死了。他不屬於這世界。
也許是因為母親的出現,讓千秋終於真正體認到自己已經死亡的事實。他從此再也不會擁有屬於自己的人生,自己的喜怒哀樂;他連自己的身體都沒了。
當他看著小翎的雙手的時候,心裏是什麼樣的心情呢?
他一定很想用自己的雙手來觸碰這個世界吧?
但是,已經不行了‧‧
小翎不禁在鏡前哽咽起來。前所未有的痛苦襲擊了他,就連被志恒拒絕時,都沒有這麼難受。
「死者已矣」,這是世界上最殘酷卻又最真實的一句話。人一旦死去,他就只能成為回憶,之前的一切都不算數了,任你再怎麼哭喊挽留,他就是會隨風而去,一點痕跡都不剩。
千秋是死者,他不可能永遠留在世上,總有一天他會離開。一人一鬼的同居生活,遲早會結束。
可是,沒有千秋的日子,是什麼樣子?
沒有人在他耳邊胡說八道,沒有人給他出主意,沒有人用最刻薄的風涼話鼓勵他,沒有人在鏡子上對他痞笑,只剩他自己面對無邊的寂靜。
只剩‧‧一片空白‧‧
小翎在浴室裏待了很久,直到眼睛的紅腫略消才走出來。回到房間,只見電腦螢幕上,有隻鬼正熱力四射地跳著蔡依林的「看我七十二變」;那近乎白痴的陶醉表情讓他真恨不得一巴掌呼下去。
深吸一口氣,小翎下定了決心:「喂,千秋。」
「幹嘛?」千秋跳到「鼻子再高一點,空氣才新鮮」,頭也不回。
「我看你乾脆就不要升天,一直待在我這裏好了。」
千秋停下了動作,睜大眼睛看他:「你是說真的還假的?」
「當然真的,這種話怎麼可以亂講?」小翎斬釘截鐵地說:「反正你升天頂多只是再投胎,沒什麼好玩;我自己一個人也覺得挺無聊地,有人聊天也不錯。我們還可以排班輪流用身體,這樣你沒事可以出去玩玩,就不會悶壞了。」
「喂喂喂,」千秋目瞪口呆:「那是你的身體,居然自願跟別人輪流共用?到底有沒有長神經啊?」
小翎聳肩:「人總是會覺得累啊,換手一下也好。」
「你就不怕我用你的身體去搶銀行搞援交,還到處騙婚生出一堆小孩?」
小翎對他的胡說八道早就習慣了,嘿嘿兩聲:「你要是敢亂來,我就把鏡子送給你老媽,讓你回家去天天聽她鬼哭神嚎。」
「你!」千秋非常地震驚:這小子居然要脅他!真是越來越囂張了!
「怎麼樣?這條件還可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