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你带来的吗,怎么问我?」柯老师气喘吁吁,没好气地说。
「可是我家没地方养啊。它才刚捡回一命,如果又被杀来吃,那就太可怜了。」千秋振振有词地说:「最好是有人能带回家养。」
谁要养啊!全班同学在心里大骂着。
「啊!」千秋若有所悟,抓着鸡来到李文豪面前:「豪哥,你家院子不是很大吗?那就麻烦你来养好了。」
「我?」李文豪刚才被鸡吓得脸色如土,这回更是苍白:「不行啦!」
「好啊好啊,就给豪哥养吧!你是班长耶!」同学们一来急着摆脱烂摊子,二来原本就讨厌李文豪,开始一股脑儿起哄。
柯老师仔细思索,由小翎这两天的异常举动,再考量他之前休学一年的历史,她研判他很有可能患有躁郁症,千万不能随便刺激他。于是她下了最后裁决:「就这么办了。李文豪,这只鸡暂时先寄放在生物科实验室里,等放学你就把它带回家吧。」
「什么?我……」李文豪的脸又变成了猪肝色,许多人开始暗暗叫好。
「太好了!」千秋感动莫名:「小豪,你一定要好好照顾它哦!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它一定会给你带来幸福的。」伸手握住李文豪的手,双眼闪闪发光:「我可以常常去看它吗?」
李文豪痛苦难当,转头向柯老师求援,偏偏她不停使眼色要他答应,他只好含泪回答:「好……」
下课钟响了。
5
千秋带着一贯从容的笑容,有条不紊地整理着书本,没有人看得出来,在他脑子里,有另一个声音正在鬼哭神号。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啊!!!」
「你生什么气,大家不是都把同性恋的事忘光光了吗?」
「才没那么简单呢,这下他们一定都认为我是神经病了!」
「别那么挑剔好不好?再不然你选吧,要当同性恋还是神经病?」
「我都不要。」
「想得美哦!」
小翎恨恨地说:「你老实说,这就是你的目的,对不对?把我逼到自杀,然后你就可以占我的身体复活了,是不是?」
千秋不屑地说:「我干嘛要逼死你?你早就半死不活了。想开点吧,情况没有那么糟啦!」
小翎的眼泪差点飙出来:「本来,虽然交不到什么朋友,至少还会有人愿意跟我说几句话,现在,一定再也没人要理我了! 」
仿佛在响应他的埋怨,邻座传来一个声音:「同学,你演得太烂了,干嘛不真的砍下去?」
说话的正是那位祈祷少年,记得他的名字叫吴毅华。
前座的林法民转过头来:「对啊,害我还好期待。」
千秋一脸委屈地说:「人家哪有在演戏?我是很认真的。」
「唛假啊!我们一直看到你在旁边偷笑。」吴毅华说:「你很可恶哦,把全班当傻瓜耍。」
「冤枉啊,我只是想说刚开学,热闹一下咩,不然上午第一节很容易睡着说。」
林法民点头:「没错,我就睡着了,还差点说梦话。那个李文豪实在是……没见过那种猪头!不过,你没有看到,你把鸡塞给他的时候,他那个表情?」
「经典。」吴毅华心满意足地说。
「好说好说。」千秋十分谦虚。
林法民拍拍他肩膀:「期待你以后的表现。」
「包在我身上!」
上课了,对物理一窍不通的千秋把身体还给小翎,却还不忘在他耳边碎碎念着邀功:「怎么样?第一天上课就赚到两个朋友,不错吧?」
「谢谢……」
说他不感激千秋是骗人的,当林法民拍他肩膀的时候,他激动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隔了这么久,饱尝冷眼之后,终于再度感受到人情的温暖。
然而在内心深处,他还是感到淡淡的失落。
交到朋友的人是千秋,不是他陈少翎。要是日后这两个人了解他的真面目,还愿意跟他接近吗?
千秋对他的感伤不屑极了:「拜托,才第一次约会,你就在担心小孩要生几个啊?想太多了吧!」
「说的也是。」小翎苦笑。
「那么,我帮你完成老师的吩咐,还帮你交到朋友,你是不是该好好感谢我一下?」
「我身体借你用,还得感谢你啊?」
「那当然,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啊。」
「那你要我做什么?」
「很简单。」千秋奸笑一声:「告诉我志恒小亲亲的事。」
第三章
那个人,真的很耀眼。
只要有他在的地方,围绕的人永远特别多,笑声特别响亮。同学们有什么争执,只要他出面协调,每一次都顺利解决。虽然功课不是最顶尖,却是每个老师最欣赏信赖的学生。
对这样的一个人,小翎原是不敢奢求能跟他靠得多近,只要远远地看着他就心满意足了。谁知蔡志恒却主动对他伸出了友谊的手,总是拉着他参加班上各种活动,帮他打入同学们的圈子里,原本闭塞的生活也多彩多姿起来。
自然而然地,小翎跟志恒成了死党。他们形影不离,连假日也腻在一起。无论是课业上的烦恼、家庭秘辛、或是对未来的期望,全都开诚布公地倾诉,无话不谈。每天早上小翎都兴奋雀跃地醒来,只因为这是有志恒的一天。
然而,进入下学期后,情况却变了。
志恒开始有意无意地疏远他,每次跟他交谈总是简短而冷淡,一副急着摆脱他的神情。清澈开朗的眼睛里,开始筑起了警戒的高墙,那眼神好象完全不认识他一样。
小翎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每次想找志恒问个清楚,他总是顾左右而言他,然后一走了之,只留给小翎满腹的不解和心痛。
也许是他太在意志恒的改变,而忽略了其它征兆。某一天他才惊觉,不只是志恒,所有的同学都跟他保持着距离,没有一个人愿意靠近他。他被冷冻了。
小翎在极度的惶恐和疑惑中过了几天,在同学中流传了快一个月的耳语终于传到他耳中:「陈少翎是同性恋。」
真相大白了,却比被蒙在鼓里更加残酷。
这对小翎简直是晴天霹雳。他想不通,事情是怎么泄露的?长久以来,他一直深埋在心里的秘密,连父母都不知道,为什么同学们会晓得?
是他每次碰触到志恒的身体时,脸上笑得太愉快?还是他凝视着志恒的眼里,流露出太多依恋?
他找不到理由,只知道:原来人的生活,不管他多么地努力经营,都会毫无预警地,在一瞬间灰飞烟灭。
尝过友谊的温暖后,再度被打入孤寂的黑洞,当然是十分难受,但更让他痛心的是志恒的态度。他对待小翎的方式,是「无视」再加上「戒慎恐惧」。在学校里总是能避则避,万一不幸狭路相逢,他就把头转开,看也不看小翎一眼地快步离去,仿佛光跟他擦肩而过就会得爱滋病似地。
最后,小翎选择了休学。
千秋端坐在镜子里,听着小翎的叙述,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直到小翎说完这段伤心事,低头不语时,他才开口:「你很恨他吧?」
小翎吃了一惊:「没有啊!我……我怎么会恨他?」
遭到这种对待,当然会震惊、不解,伤心痛苦,多少会埋怨;但是,恨?这么激烈的字眼……
「我只是……很难相信,为什么他翻脸翻得这么快?前几天还跟我说,我是他最好的哥儿们,过不了两天,却好象我是什么恶心的怪物一样。」
「这就表示,他之前是真的很信任你,你应该欣慰才对。」千秋说:「因为信任越深,发现被骗后的愤怒也越强。」
小翎大叫:「我没有骗他啊!我从来没骗他任何事,除了……除了……」
除了自己对他的情意以外。
「重要的不是你做了什么事,对他而言,只要他认识的你并不是真正的你,他就会有受骗的感觉。你也不要指望他顾念旧情,在这种时候,以前的美好,全部都会变成笑话。这就叫做『往事不堪回首』。」
泪水涌上了小翎的眼睛:「就算当不成**,难道连当朋友都不行吗?为什么要做得这么绝?」
「朋友?哈哈!」千秋捧腹狂笑起来:「你也太天真了吧?你以为什么是『朋友』?每天一起吃冰喝茶,一起打球一起冲澡,偶尔可以去他家过夜,说不定还可以抱着他睡觉,福利这么多,当然每个人都想当朋友啊!可是你不要忘了,除了福利,还有义务。他钓马子的时候你要给他出主意,还要帮他传话送情书;他结婚的时候你得当伴郎,还要笑得比新娘更灿烂。总之,就是要两肋插刀,不能有半点非份之想,这才叫朋友,你做得到吗?」
这番话就像连发手枪一样,每颗子弹都正中要害,让小翎痛得几乎不能呼吸。想到志恒身边总有一天会出现另一个比他更重要的人,想到自己永远只能做他生命的旁观者,永远不能成为他的一部分……
「朋友」,真的是好沉重的职位啊!
千秋做了结论:「我告诉你,『就算不能在一起,还是能当朋友』,这种鬼话早就连现在的国中生都不信了。你根本就是想借着『朋友』的身分,赌赌看哪天会不会擦枪走火,让你捡到便宜。好了,现在走火了,结果便宜没捡到反而炸断自己手,还想怎么样?事到如今,除非你能做到对他没有半分期待,否则就不要再见面,就算看到也当作不认识,搞不好三年后可以相逢一笑泯恩仇,到时再来当朋友。总之,不要再玩这种幼儿园的好朋友游戏了!」
小翎将嘴唇咬得要出血:「难道真的连商量的余地都没有?连暗恋都不行?」
「既然是暗恋,就不要露饀啊。留在心里就是你自己的东西,谁都抢不走。你偏要有意无意表现给他看,一旦让他知道,当然就得看他愿不愿意被你喜欢了。总之,谁叫你老是什么事都写在脸上?活该嘛!」
小翎差点大叫出来:「你到底有没有真正爱过一个人?为什么一点都不能体谅别人的心情?」
「如果说,『爱』只是让人理直气壮做蠢事的借口的话,我宁可不要这种东西。」
小翎的手本能地动了起来,「啪」地一声将镜子反转压在桌上,不想再看到那张脸,拎了换洗衣服,飞快地冲进浴室里,把热水开到最大。在这种时候,只有水声可以盖住他无法压抑的呜咽。
眼泪喷涌而出,很快地糊了视线。一年来他常常流泪,却从不曾像现在这样,仿佛连心的碎片都一并流了出来。
千秋说的话,就像无情的铁槌,把他的疑惑,他那自我麻醉的说词,还有他一年来委身其中,用自怜自伤建立起来的保垒,狠狠地捶了个大洞,让他看见更残酷的现实。
原来,志恒的反应是合理的,他不是个翻脸无情的人,错的是自作多情的陈少翎。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错,不该奢望借着友谊的保护伞,满足他骯脏的私欲。。
原来他心中最卑微的愿望,只是「幼儿园的好朋友游戏」?
不管受多少苦,再怎么伤心,再怎么被践踏,他都只能怪自己。
这就是千秋的价值观吗?尖锐残忍,不留情面,不允许任何一丝苟且软弱,却又让人无从否定。
难道说,一个人不管再怎么被欺负被压迫,都是自己的错,只能自认倒霉吗?为什么有人可以轻易地融入人群,过着开开心心的日子,他就是不能呢?难道身为同性恋就这么该死?
他真高兴,镜子被浴室里弥漫的雾气弄糊了,这样他就不用看到自己的脸。他现在的模样一定是狼狈凄惨到极点,丑陋得不堪入目。
「哎呀,你身材不错耶。」
一回头,小翎万分震惊地发现,某人正浮在雾气消退的镜子上,盯着他一丝不挂的身体瞧,他差点当场石化。
千秋仍是面不改色:「嗯,皮肤好,比例也匀称,只可惜太瘦了点,没有肌肉……」
小翎愤慨不已:「你怎么可以偷看我洗澡?」
「哎哟,人家都已经占有你的身体这么多次了,看一下有什么关系?」
「不要说得这么恶心好不好?」在这种理应大吼大叫的场合,却必须压低声音说话,小翎觉得自己实在太悲哀了。
「我说错什么了吗?」千秋一脸不解。
小翎想到自己的身体被他一览无遗,羞得恨不得当场蒸发,拿浴巾紧紧包住自己:「你出去啦!」
「好吧,那我等你睡着,再爬起来脱光光好好看个够……」看小翎一脸要吐的表情,他才改口:「开玩笑的啦。不过说真的,你有没有看过『天雷勾动地火』?」
「没看过,连听都没听过!」
「真的哦,好可惜。我现在才发现,你跟那男主角长得蛮像的耶,白白嫩嫩,又有一对大眼睛,笑起来还有酒涡,好可爱说。」
小翎以前也常被男人称赞可爱,当时只觉尴尬,现在被千秋一讲,不知何故脸却红了起来,倒把裸体被看到的困窘给忘了。
「我又没酒涡。」
「有,只是你不常笑而已。」千秋斩钉截铁地说。
他那素来轻浮的眼神,此时却显十分认真而温柔,好象在欣赏心爱的名画,小翎从来不曾被男人这样看过,尤其是这么像千秋这么俊俏的男人。虽说千秋已经不算男人了,他的神情仍是让小翎心跳加速,呼吸也有些困难。
「你,你到底要干什么啦!」
「哦,对了,我是想跟你说,我要看志恒亲亲的长相。」
「……我待会拿照片给你看。」
「不是,我要看他本人。」
这话差点把小翎吓得魂飞天外:「不行啦!他……早就不理我了……」
「所以我才要看他到底是何方神圣啊!居然让我的同居人哭得这么伤心,你看你鼻头还是红的哩。」
「那是你害的!」小翎气得眼冒金星。
「我?」千秋十分惊讶:「我做了什么事?」
小翎不想跟他扯,只能气急败坏地说:「听好,你绝对不可以去找他!」
「我干嘛要去找他?是他会来找我!」
「什么?」小翎睁大了眼睛,以为自己耳朵出毛病了。
千秋自信满满地说:「我向你保证,一个礼拜后的今天,蔡志恒会自己出现在你面前。」
「怎么可能……」
「等着瞧吧。」千秋留下一抺意味深长的笑容,消失了。
6
接下来几天,小翎战战兢兢地揣测着千秋下一步的动向,但本人却好似忘记自己说过的大话,只字不提。只是小翎夜里总是睡不安稳,觉得自己好象在睡梦中进行着某种工作,醒来后却怎么也记不起来;因此他白天常常昏昏欲睡,好几次打瞌睡被老师抓包。
这阵子千秋安份了许多,没再像头两天一样闹得轰轰烈烈,只不过是每天戴不同的面具上学,从鬼面具到加菲猫一应俱全,搞得路人侧目;只不过是因此天天跑给教官追,只不过是当教官逼问他戴面具的原因时,他理直气壮地回答「避邪」,把教官气得半死;只不过是拿了某件东西把黑板上的国父遗像盖住,只不过是过了整整一天才有老师发现黑板上挂了面海盗旗。除此之外,学校非常和平。
同学们也逐渐安心了,原本怀疑他精神失常,现在则认为他不过是个爱作怪的怪胎;巴西人和法师〈吴毅华和林法民的绰号〉对他的种种花招自是叫好不迭,当然也有人认为他太爱出风头而十分不屑。
一阵胡搅之后,成功地把同学对他性向的注目焦点模糊掉了,然而信者恒信,不信者恒不信,仍然有人视他为眼中钉。
这天,小翎和巴西人、法师一起去福利社喝饮料,聊得正高兴时,他却感觉到福利社的另一角传来了带着强烈厌恶的视线。他不用看就知道,是他们班上的几个「同扑会」成员。而其中带头的人,正是鼎鼎大名的「泡面」侯江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