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林倾是一年前了吧,那初入青春期蓬勃生长的少年,干净的皮肤,浓黑的剑眉,英挺的鼻梁,红润的嘴唇。从一开始就心跳加快,从一开始就眼看自己不断的**,从一开始就持续的游走在自我矛盾和否定之间。
我去捉癞蛤蟆惊吓生物老师是因为有一次你漫不经心的说了一句她长得挺好看啊。
我点燃试管里的氢气是因为化学老师曾经当着全班的面骂你笨,说你肯定取不了好成绩。
我学习好是因为晚上天天加夜班,想让自己变得更优秀,既得到你的承认,更能帮助你复习,升入同一所高中。
那是我在编织自己的梦,一个只有我和你,只属于我和你的梦。
这些事林威不曾说,不能说也不敢说。
怕一旦说出来,就什么也会失去,连朋友也做不了。
或者,今夜在这璀璨的星光辉映下,你能回应我的感情,告诉我你理解我,告诉我这是正常的感情,然后宽恕我,拯救我并许诺我以幸福?
少年挪开自己的嘴唇,带着期盼,用一双晶亮的眸子看着林倾。
冷冷的,从那两片红润的嘴唇里迸出两个字:**。
于是那一整年的期盼,等待和希望,终于完完全全的碎裂开来。
第十一章
我自是年少,韶华倾负。
——佚名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是的,我们的军训学员林威和军训班长赵海明,这今后的小日子完全遵照这古训过之。唯一不同的是,古时的公子和小姐、官人和夫人、相公和娘子那可都是光明正大的**,或互赠香囊团扇,或往来诗情画意,只这一对苦命鸳鸯(古时鸳鸯指兄弟,都是雄的)虽然郎情郎意,既身在传统的强大势力下,又处于军队森严的环境中,不得不双双转入艰苦的地下工作,靠的无非是挤眉弄眼、比手划脚等暗号传递一切有的没的情愫。用林威的哀叹来说就是“别人光天化日,我们蝇营狗苟。”这话赵海明自然只听得懂前半句。
只是班里的同学越发觉得林威胆大妄为起来,一日傍晚站完军姿,班长们叫过解散的口令,大家作鸟兽散自回营房的时候,林威和强根正一起走着,大头跑到林威屁股后,拍拍他的肩膀:“狗日的坏小子,最近越发亡命了啊。”“亡命?”林威蠢那,没听出这句话要表达的深层含义,扭头看大头,后者继续不留情面的揭露:“嘿嘿,别怪哥哥无聊,是你太不要脸,这站军姿的时候还跟班长玩嘟嘟嘴是啥意思?”大头这“嘟嘟嘴”一词用得含蓄(四川话里有亲亲的意思),林威却一听就知道自己站军姿时给赵海明暗送飞吻之事完全败露,饶是脸皮厚如城墙倒拐,这一大片的温度还是直线升了起来。“啊,这个,人家站军姿累了啊,随便努努嘴放松一下也是正常的嘛,哇哈哈哈。”这笑声透着一个假啊,大头坚决不放过痛打落水狗的机会:“别狡辩,我说的是嘟嘟嘴,你别拿其他词汇偷换概念。”林威被抓奸在嘴,立时气焰灭了一大半,又找不出正当理由搪塞,只好又祭出屡试不爽的老招数——借尿遁之。边跑边留意耳朵边飘荡的话,强根:“我说那严肃认真的五班长怎么突然就耷拉了眼睛,皱了眉毛,却又止不住满嘴角的笑意,感情都是威子这小子整的啊。”大头说:“可不是,这家伙春情勃发,连教官都敢这么**,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啊。”听到这里,至少可以推断这两家伙至今还只是理解林威在开玩笑作弄五班长玩呢,这家伙提到嗓子眼的心才往胸腔里归了位。“嘘”的一声长叹,放松下来却发现膀胱真的充盈了不少,原来俗话“急的尿裤子”真不是说着玩的,于是不得不假戏真做,匆匆奔向厕所自行解决问题不提。
人生天地之间,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小子姑娘们吵吵嚷嚷,打打闹闹,呼儿嗨哟的,这军训的一个月时间,突然就走过了快四个星期。虽然近期的操练都是在为最后的检阅做准备,但节奏还不是分外紧张,林威他们也就没感觉出来。直到晚上熄灯前例行班会时,班长才通知明天是军训大检阅前最后两个科目,上午是军械参观,下午为实弹射击。姑娘那边不清楚,小子们这边情绪比较矛盾,一是发现离散伙的时间越来越近,立时有点依依不舍起来;然而又听闻明天不但能见着真枪真炮还能玩枪弄炮,这离愁别绪瞬间就拐了弯。余同高兴的叫出了声:“真枪,哇哈哈,老子打了这么多年的手枪,终于可以真枪实弹了。”这话下流得紧,立刻遭到了五班长的镇压——拿着工作笔记本一边打他的脑袋一边笑骂他流氓。林威陡然觉得赵海明最近开朗多了,不再是一开始那拘束的窝囊兵模样了,不禁沾沾自喜的浮想联翩,难道这就是爱情的力量?
第二天就在狼崽子们兴奋紧张的期待中光临了。
不过,这群天真的家伙再次尝到了军队腹黑的滋味。说是军械参观,可没说是女士参观,男士被参观……姑娘们那是衣装干净整齐,一个一个鱼贯而入,扬长而去。小子们再一次被抓了壮丁,在班长们的指挥下,拿着水桶毛巾,开始为一部部体积硕大但是陈旧不堪的坦克、加农炮、装甲车等所谓的陈列品擦洗车身,从它们表面的积灰程度来看,估计就靠一年一度军训学员这批免费劳动力来清洗了。更为过分的是,军方要求学生哥儿们只能洗外表,不能进到车体里面去。这下可捅了马蜂窝,强烈歧视加鄙视加有罪假设啊,某个义愤填膺的学生娃子立刻撂了抹布罢工,我们怎么就像特务间谍情报人员了,我们怎么就会把我军装备的秘密泄露到国外去了,先别说这些军械都是二战前(夸张)的,你看大头余同他们英语四级没考过六级单词大字不识几个你想让他们泄密也得看看他们有那个本事没,啊哟(被揍)。林威的造反宣言立刻就在五班长那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这家伙拉着其他各班长一溜小跑到排长那汇报了情况并好话说了一箩筐,排长架不住群情激愤报请连部批准,最后总算允许狼崽子们苦力完毕后可以有五分钟时间进到车体内参观。这场战争似乎就胜利了,谁也没顾上那车体里破烂的皮革,满布的灰尘和纠结的蜘蛛网。一个个兴奋的握着方向盘左拉右拽,以为自己这就开上坦克装甲车了,全然不顾那些已被淘汰的笨家伙连屁都放不出来一个。谁说唯小人难养也?这不轻易就上了勾了么?只有清高优雅的女同学看得真切,对这群从车肚子里钻出来灰头土脸却兴高采烈的小子们轻蔑的白了白眼睛,丢下一句“白痴!”迤逦而去。
这是后话,话说正当林威一边有口无心的念叨“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一边有气无力的擦洗一门加农炮的炮管时,突然身后伸过一只大手,牢牢按住了他运动的那只胳膊,丝毫也动弹不得。这手伸来,林威已是一惊,再一扭头,惊得更是厉害。
面前站着的,赫然是曾经的一班长——王虎。
自打宿舍群殴、五班长挂彩、林威关禁闭、一班长撤职后,林威就再也没见过王虎的身影,偶有想起,也是在跟赵海明偷偷摸摸卿卿我我之际,突然觉得一班长这红娘月老加媒婆当的似乎也不赖,没有曾经那一场腥风血雨,怎么会有今天的云开日出。所谓同志患难见真情,人间基道是沧桑嘛,王虎可不就是那“难”,就是那“沧桑”。
这念头也只在林威的脑袋里那么稍纵即逝,从他嘴巴里冒出来的话从来却是另一套:“喂,赵海明,我说你那天跟王虎打架,是不是脑子真被砸晕了,怎么会跟连部领导说不关其他人的事情,是自己不小心嗑伤的。连长都纳了闷儿了,这嗑哪了能嗑出个浑身青紫外加个脑震荡的。我也纳了闷儿了,你当时要松松牙关指认个一二三条,这王虎还不当场就吹灯拔蜡个屁着凉?你那小脑瓜当时是不是真震得云里雾里啊?”
赵海明惊讶:“你还记得这事啊?”
“废话,感情就你受伤伟大光荣,我就活该倒霉挨揍?”
“好啦好啦,我知道你当时心疼我……来,让哥哥看看你那膝盖,还疼么?给揉揉?”
“去你的……谁是谁哥?”
“哦,说错了,让班长帮你捶捶腿,来,不疼不疼哦。”
“该死的赵海明,你现在是光学坏不学好,这油腔滑调的,你跟谁学的?”
“还有谁啊,这不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嘛。”
“滚……”林威笑骂着一脚把赵海明踢倒在床尾,然后扑将过去,不分青红皂白亲了下去(此处不得不省略若干字,各位看官们懂的),事毕,林威气喘吁吁,却仍然没忘记再续前言:“该死,又被你岔开话题,说回来,你当时究竟怎么想的?”
“没怎么想啊,大家都是来当兵的,都不容易,何必揪着不放。”
“哼,就你好心,别人可没这么想。”
“威子,你跟我们不在一个环境…….再说,你跟王虎也不是很熟悉,他其实人还是不错的,挺直爽,仗义,只是有点粗暴。”
“不错个屁,我怎么没看出来。”林威那小心眼啊,一条路走到黑,听不得别人对自己的仇人好,即使是爱人也不例外,鼻子里哼哼个没完。
“你那狗眼看人低的——啊,我说错了,威子,威子。”
这边厢已经哐里哐啷的踢凳子踹门扬长而去,边走边丢下一句话:“那啥,班长,刚才那床单,就归你洗了啊。”
留下五班长一脸的悔不当初,望着劣迹斑斑的床单发呆。
那是插曲不提,这会子王虎五大三粗、铁塔铜墙般往林威面前一站,又拽着他一只手,林威立刻就感觉到了来自一头巨兽的威胁,身体立刻紧张,肌肉收缩,迅速进入一级战备状态。
“你干嘛?”林威大喝,音量甚大,语气却是夸张有余,底气不足。这小子脑子里一番计算,王虎这趟要是来报仇的话,自己绝对不是对手,除了被揍趴下没有其他结局,这会儿最要紧的是请求支援。大部队啊,你们赶紧来吧。
等了半天,大部队却连屁都没放一个,糟糕,忘了这是陈列场,忘了我这台加农炮处在最偏远的位置,忘了那群小王八羔子正兴奋的在坦克装甲车里钻进钻出,啊,王虎你真是会挑时机,今天真是天要绝我,我不得不绝么?
这厮正在心里暗暗叫苦,不想王虎那边忽的就收了手,摸摸短短的寸头,又讪讪的把手伸出来:“那个,对不起。”
林威立时就糊涂了。这三个字,真的是从粗暴残忍流氓加骄傲不可一世的一班长王虎嘴里说出来的么?
看见林威不肯接自己伸出来的手,王虎叹了口气,收了回去,掏了掏军裤的兜里,摸出香烟和打火机,点着了一根烟,身子倚靠在加农炮的破轮胎上:“你要是不接受我的道歉,我也能理解。”
林威呆了一会,陡然觉得这气氛十分尴尬,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于是干咳了一声,把抹布伸进水桶里淘了一把,又在炮筒上擦了起来。
王虎靠了一会无话,抽完一根烟,直起身来,往外走了两步,想想不甘心,又转过身来:“还有,谢谢。”
“谢什么?”林威小性子使得差不多了,再别扭下去就没意思透了。
“当时你没跟连里打报告。”王虎说。
“别谢我,谢五班长吧。”林威低下头。
“哦,赵海明他……”王虎也低了头,“晚上有空吧,我请你们吃个饭,六点,食堂包间。”说完,王虎转身就“咚咚咚”的大踏步走了。
林威望着那背影,究竟还是呆了。
下午是检阅前的最后一个科目:实弹射击。
这事对于军队和学员们都事关重大,只是双方焦点截然相反:军队的态度是严肃凝重,你想想,那荷枪实弹交到这群白痴加白眼的狼崽子手里,那叫一个危险啊,要有这么一个蠢到家的家伙射不出来,拿着枪管回身就对着射击指挥员:“啊,我这枪哑了呢,你看,扳机扣都扣不动。”…….那可不是玩的。可学员们不理这个茬,电影电视从小看到大,里面的英雄最煽情的一幕就是拿着枪,一挥手,同志们,冲啊,乒乒乓乓噼里啪啦稀里哗啦。爽啊!
“一定要趴下、拉开弹壳、上膛、拉保险、左手握弹夹,右手扣扳机”;“特别要注意安全!安全!安全!”;“没得到命令不得起身,不得将枪从地上拿起来。必须完全服从指挥员口令。”早就预料到这群笨蛋那低劣的基本素质,班长们一个一个声嘶力竭的做起了射击前的准备工作。
林威的心思就没跟那边去,满脑子的王虎会过来道歉还约吃饭,这到底算什么?连赵海明在耳朵边千叮嘱万吩咐的安全知识都没能入了耳,赵海明这个急啊,下午就要上靶场了,这家伙怎么恍恍惚惚跟丢了魂似的,这要真出了岔子,该如何是好啊,该如何善后啊,该怎么跟他家人交代啊……这就是纯属没事找事,自个把自个当一回事的主。
林威看着赵海明忙前忙后,也没跟他提一个字王虎的事情,估计是还没跟他发邀请呢,想想这说还是不说呢?算了,那是他们军人自己的事情,让他们自己解决吧。摇摇头,出门集合准备打靶去。
“那一张张年轻帅气的脸庞,写满了正义和庄严,他们身着整齐的绿色军装,将手中的AK47往天上一举,‘同志们!党和人民需要我们的时候到了!为了新中国,为了共产主义事业,冲啊!!!’腾龙卧虎般,一个个绿袍小将跳出战壕,冲下山去,咆哮着用手中的机枪,向敌人吐出了愤怒的火苗。”
这豪迈,这义气,这士兵,这英雄,告诉你,还真不是你们这群小狼崽子能当的。
所以,军队的叔叔们教你们,打靶,就是地上驾一挺步枪,旁边蹲着一个班长,帮你上膛,帮你拉保险,一人五发子弹,你只需要趴下来,扣扣扳机,突突突突突,五发就没了,连中靶没中靶也不需要关心,就可以哪儿凉快上哪儿呆着去了。
多么的省事啊,林威们懵懵懂懂的从土壕里走出来,还没回过神呢,实弹射击就结束了,砸吧砸吧嘴,唯一能记得住的,就只有那被枪的后坐力顶得生痛的肩膀了。
这坑爹的军队……
不过,小狼崽子们的生命力还不是一般的强的,当全体人员射击结束,班长们收拾整队完毕,当那血一般的夕阳,照在每个人的身上,回营房的道上,突然就爆发出了这样的歌声:
日落西山红霞飞
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
胸前红花映彩霞
愉快的歌声满天飞
米索拉米索
拉索米多来
愉快的歌声满天飞
歌声飞到北京去
毛主席听了心欢喜
夸咱们歌儿唱的好
夸咱们枪法属第一
米索拉米索
拉索米多来
夸咱们枪法属第一
一二三四
这歌不需要班长们牵头,唱的自发,唱的豪迈,唱得也不太近情理。班长们想,才打几颗子弹啊,也敢自称枪法第一了,可是看着这群皮肤黝黑,满脸阳光灿烂的小兵崽子,这话就没说出来,只是高高兴兴的跟着他们一起合唱起来:
歌声飞到北京去
毛主席听了心欢喜
夸咱们歌儿唱的好
夸咱们枪法属第一
米索拉米索
拉索米多来
夸咱们枪法属第一
一——二——三——四——
第十二章
假如有一天我们不在一起了,也要像在一起一样。
——张爱玲
林威皱着眉头看着王虎搂着赵海明唱歌。
咱当兵的人,有啥不一样,只因为我们都穿着,朴实的军装。
咱当兵的人,有啥不一样,自从离开家乡,就难见到爹娘。
这算哪门子唱歌,简直就是扯着嗓子干嚎,也亏得晚上六点半的时候食堂没人,三人又是关在单独的包间里,要不然这脸就丢到姥姥家去了。只有仍在值班的炊事兵听见这边的动静,轻轻推了下门,看见两个酒气熏天的痞子兵在那里呼天抢地、欢天喜地、惊天动地,咧咧嘴笑了,关了门退了出去,估计这场面已是见怪不怪,完全忽略旁边还坐着个穿着军装的学生娃子,一脸苦相,端着半杯二锅头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这对冤家,喝多了,不,也就一斤半而已,突然就比亲家还亲,不行啊,不带这么玩的。
林威鄙夷的看着两个发酒疯的家伙。王虎喝得两眼发直,眼冒血丝,拉着赵海明胳膊一个劲的摇老弟哥真是对不住你哥那脾气太暴躁可老弟你还老为我着想哥真是对不起你。赵海明一向面慈心软,酒量更浅,两杯酒下肚脸就红得像关公,就知道咧着嘴傻乎乎的笑,舌头打结的对着王虎说一班长没事的没事的不用道歉,咋哥俩谁跟谁啊,都是军人,都是当兵的,谁比谁容易啊。呜呜,说着说着眼泪鼻涕就一起往下流,双手抹了就往裤腿上蹭,看得林威心惊肉跳,这平时多清新整洁的一个兵啊,咋就这个德性了呢?这裤子是让他自己洗还是我帮他洗呢?不对,这终究算是王虎挑起来的事端,应该让一班长洗,对,就这么定了。
说不一样其实也一样,都是青春的年华,都是热血儿郎。
说不一样其实也一样,一样的足迹,留给山高水长。
我说一班长五班长你们闹够了没,我可没你们精神气十足,你们那么会演戏,要叙旧慢慢的啊,没我啥事我可先回去洗洗睡了。林威看一对活宝表演看腻歪了,杯子一搁,武装带一系,拍屁股就要走人。
“你,你,给我坐着!”突然一声大喝,林威吓一跳,一屁股墩儿跌坐回椅子上。定睛一看,发这命令的,居然是已经有些神志不清的赵海明。
王虎也一愣,平时温文尔雅的五班长这一声叫的咬牙切齿,看来老虎不发威还真被当成病猫了呢。
“林威,我知道你是城里的娃子,娇生惯养长大的。”赵海明眼圈通红,不知道是兴奋的还是被酒给激的,或者两者兼而有之。林威难得被五班长粗言糙语的抢白,看着他蠕动的嘴唇,一时发了傻,“平时,我们都好好待你,吃饭怕你饿着,天冷怕你冻着,时时处处关心你,迁就你,你咋就这么不懂事?”赵海明边说边拿手拍桌子,那恨铁不成钢的神情让林威陡然想到了妈。
“你管我……”林威给了个白眼,使气的把杯子里剩下的酒一口咽下。不是看在我……我稀罕你的话,我当场就……暗暗骂了半天,也没想出当场要干啥。
林威心里这是又惊又气,惊的是从来没见过五班长这么有气概,气的是你这家伙有脾气跟眼前欺负过你的这个人发去啊,没事你冲我吼什么吼?我再怎么着也是,也是,也是你的那个不是。
饶是心里再不爽,林威也知道这会子不是针锋相对的时候。于是闷闷的给面前的酒杯又斟满了酒,一扬脖子,全倒下了肚里。
这酒,还真是又苦又辣又伤心啊。
赵海明没注意到这厮的情绪,眼见林威乖乖的坐下了,还自酌了一番,心里很为对方的“听话”满意,这竹筒里就止不住的往外倒豆子了:“威子,哥早想跟你说说话了,可你偏生又那么倔,哥就是怕你听不进去。”林威瘪瘪嘴,懒得纠正他称呼上的失误,只在心里想,赵海明你就说吧,你就可劲的咋呼吧,这会儿王虎在这我不反驳你。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心里又突然走神,哎呀,老妈从小到大唠叨家丑不可外扬,这家教还真是潜移默化啊。
唉,什么时候开始把这胡说八道的家伙当成家里人的?
林威抬头看了赵海明一眼,这家伙满脸通红,头也不抬,耷拉着脑袋还在借酒发疯:“威子你是大学生你不知道我们当兵的多么羡慕你们,你说你就算在这打个架犯个事啥的最多也就是认个错写个检查,可我们军人,我们军人不一样呵。”
“来军训前连部就给我们下了死命令,不得体罚大学生,军令如山倒啊,王虎,一班长,他也就是恨铁不成钢,我们新兵蛋子才来的时候也被他训得死去活来,开始都挺恨他的,可是在后来的科目比拼中,我们班获得各项第一,才渐渐明白过来,一班长是对我们好,当兵的就得有当兵的样子,林威,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能来给你们大学生军训当教官,这都是我们,一班长,武驹,二狗他们一起辛苦努力挣来的机会啊。”
一席话,说得一班长王虎突然就红了眼睛,一张口一仰脖,干尽了一杯酒。
“一班长被撤销军训教官资格回去了,我们几个都挺伤心的,威子,一班长家也是农村的,他下面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他出来当兵,也是为了要减轻家里的负担,他刚当上军训班的班长,打电话跟家里报告的时候,父母可高兴了,儿子有出息,谁家爸妈不自豪啊?这突然就给掳了下去,该怎么跟他们交待呢。我父母也一直在广东打工,我都好多年没见过他们了。我也想跟他们说说,我也当了军训教官呢。”赵海明这话说的越来越没有逻辑,头也越埋越低,眼泪不争气的漫出了眼眶,滴落在了酒杯里。
纵是醉汉说话颠三倒四,这番话却也是那么个理儿。
林威拿起酒瓶,给自己酒杯里斟了满满一杯酒,对着王虎说:“一班长,我敬你一杯,以前的事情,真是对不起了。”
王虎豪爽的笑了,端起酒杯:“以前我也有不对地方,老弟见谅!哥这一杯自罚了,然后再干一杯!”
“我也自罚一杯,来!干”
小伙子们各自灌下一杯,然后再斟满,两只酒杯终于碰在了一起:“咚!”
咱当兵的人,就是不一样。
头枕着边关的明月,身披着雨雪风霜。
咱当兵的人,就是不一样。
为了国家安宁,我们紧握手中枪。
说不一样,其实也一样。
都在渴望辉煌,都在赢得荣光。
说不一样,其实也一样。
一样的风采在共和国的旗帜上飞扬。
夏夜的晚上,月亮皎洁,浅浅的光照在三个歪歪斜斜的身体上,在地面上留下张牙舞爪的影子。
赵海明那时完全不省人事,王虎和林威左右一边一个架住他的胳膊,王虎身强体壮,不费什么力气,这边的大学生没做过什么体力活,呲牙咧嘴的看着五班长在昏睡中憨笑,气不打一处来,怎么就和这么一个如此没酒品的混蛋好上了。
进了营房,已经是熄灯睡觉的时候了,岗哨里站岗的恰好是一班的学员,一看见王虎来了,一脸又惊又喜的神情,恨不能立时上去拥个抱,王虎脸带微笑,跟他嘘了寒问了暖,自有一番老友重逢的亲昵。一班长这边对学员的关切之情越发溢于言表,那边林威就更加惭愧,不提也罢。
把五班长放倒在床上倒不费劲,费劲的是这家伙被这一折腾给弄醒了,惺忪张开眼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伸手就去摸眼前林威的脸:“威子,乖啊,跟一班长说声对不起吧。”
王虎忍着笑,看林威尴尬的拂开五班长的手:“我知道了,我们已经和好了。”
“恩?那么快?啥时候好的?这就对了,相逢一笑泯恩愁么。”看来这酒真壮怂人胆,平时扭扭捏捏的五班长不但吟了诗,而且毫无预兆的伸长了脖子,这嘴就直接对上了林威的嘴。
赵海明!你要死啊,王虎,不,一班长就在旁边看着呢。
林威的头里立时就跟踩着了地雷一般,“轰”一声炸了个千千万万。
亏得赵海明也就是借着酒劲最后一博,动作一大,酒就上了头,于是松了嘴,扭过身,口里不知道絮叨着什么又睡了过去。
转过头,林威讪讪的看着王虎,嚅嗫着想说他那是酒喝多了……
王虎却会心的一笑,冲他眨了眨眼,大步流星的走出了宿舍门,顺便把门带上了。
林威呆呆的看着门关紧,王虎的脚步声在走廊上渐渐远去,这才回过神,看看身边躺着的这个酒气冲天的混蛋,心里有股火,“腾”的就燃烧起来。
五班长,赵海明,你这个王八蛋!
啊,疼,威子,威子你干什么?啊,不要,我头晕没力气,不要啊。
窗外月光皎洁,室内人影阑珊。
晨曦终于降临这片土地,盛夏的阳光摇曳着树叶的碎影,同时也摇下了满军营的泪花。
XXXX大学一年级新生为期一个月的军训,终于在今天,拉下了帷幕。
教官们整齐的站在一辆辆军用解放牌大卡车旁边,军装整齐,英姿飒爽,目送着学员们一个个的爬上车斗。
一个月前苦读书生那特有的苍白皮肤,在这群少年男女的身上已经消失殆尽,被夏日和军营所铭刻下的,是那一身健康的小麦色,坚毅的目光和笔直的身形和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都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都说军人流血流汗不流泪,为什么那温暖湿润的液体,还是自眼眶中抑制不住的滚落?
一月聚,一月散,这一个月中,我们做过什么,没做什么,爱谁,恨谁,欢喜,悲伤,除了留在我们的记忆中,在今后的岁月里,再也不会有人知道它的存在。
营房、操场、食堂、养猪房;军姿、岗哨、正步、负重跑;一个月来,我们一起吃,一起住,一起操练,一起打闹,今日一别,谁也不会知道我们曾经在这里走过、坐过、哭过、笑过。
有意思吗?没意思吗?
林威站在朝阳的光辉中,看这身边与自己教官告别的同学,听着男孩子们压抑着的低低的啜泣声,却微微的翘起嘴唇,笑了。
因他看见,同样在朝阳的光辉中,站在车下五班长赵海明的脸,亦是光明灿烂,一脸笑容。
车启动的时候,赵海明举起了右手,缓缓抬到额前,一个标准庄严的军礼。
林威站在车上,动作亦然。
他注视着他,他注视着他。
聚散离合,刹那间,人诞生了,刹那间,人消逝了,哭能换取什么?笑能代表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