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的藏品 by 星火之光(下部)【完结】(14)

2019-05-31  作者|标签:


  她转动着那双眼,看向未知的黑暗。
  ——卡俄斯。
  她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一个字的用嘴唇做出它们的口型。
  卡俄斯伸手,从霍克特怀中接过了她。
  “我在这儿。”他轻声说。
  但她是听不见的,在很久很久以前,她的口鼻耳都已经被封印住,她听不见也说不出,在长久的黑暗中,她跌跌撞撞,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不明白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在经过太为漫长的岁月后,她甚至记不清自己是谁。
  卡俄斯——她只记得这个名字,这个名字所带有的气息,和这个名字对自己的意义。
  她伸出手,掌心蹭上他的脸。
  是温暖的。
  他活着。
  她用手指一点点仔细的摸索他的脸庞,用指尖抚过他的耳鬓,他还活着,真好。她抚摸过所能触及的每一寸,终于,放缓了力道。
  鲜血从她的嘴角一点点涌出。
  ——好痛,我好痛。
  她喃喃“说”道。
  她不知道这种疼痛从何而来,是这具身体上的痛楚,还是来自其他的地方。她只是觉得疼,疼的她体内的每一根神经似乎都在抽搐,在终于松去了心里绷住的唯一丝弦后,这股疼痛越发强烈,仿佛要吞噬干净她的每一滴血肉。
  疼。
  她的手,攀上卡俄斯的手臂,掌心的鲜血印染出腥红的花朵。
  ——杀了我,好不好?
  她一字字慢慢的“说”。
  ——杀了我。
  
  事情还不到这个地步,女子的双腿和脊椎虽然断了,脏器也被割裂,但如果现在立刻前往最近的城市,找人医治,也许她还能保的住这口气。
  可能保的,也只是这一口气而已了。
  平缓的环山公路上,汽车在平稳的飞驰,车内,女子安稳的躺在卡俄斯怀里。她腹部上的裂口,被暂时包起,鲜血仍然不停的渗出,顷刻间就染红一片。渗的多了,便渐渐凝聚成滴,从边缘淌下来。
  杀了我……
  杀了我……
  她仍旧在呢喃,无声的,执着的,干燥皲裂的嘴唇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这三个字,仿佛永无停息。
  卡俄斯注视着她。
  车窗外,景物在飞驰,偶尔割裂了光线,便带来一阵的阴影。红色的眼眸,在这片阴影中,暗的几乎失了颜色。他仔细的归拢着她的乱发,当光亮重新透进车内时,最后一缕发丝,抚平在他的指下。
  “掉头。”
  他静静的,开口说道。
  
  那车,原本是沿着环山公路往下去,掉头后,就是往山顶去了。在距离山顶还有最后一点距离时,车子在转弯处停下,熄灭了引擎。
  卡俄斯抱起她,步出车外。
  他走完那段路,在山顶,在这距离天空最近的地方,他把她的脸按进自己怀中,一并,也将她挪动的嘴唇,按进了自己的胸膛。
  苍蓝天空下,卡俄斯怀抱着她站在那儿,似乎成为了一尊冻结的雕像。
  不知何时出现在拐角处的黑猫,它迈着优雅的步伐走过去,蹲坐在他的脚下,轻轻甩着纤长的尾巴。
  
  一个女人的性命,和几百人乃至几千人的忠诚与性命相比,是个简单的选择题,而选择的后果,是永远的城。
  
  霍克特倚在车旁,他看着这一幕,然后别开目光。
  
  那天,直到最后,康迪的下落也没有找到。兰帕特稍后又派了许多人去搜寻,仍然没有找到他的踪迹。他似乎就这样消失了,无声无息的消失在了那片深深的海域中。
  
  女子的遗体下葬了。
  葬礼很简单,一口木棺,一段祷文,就这样葬在了一棵樱花树下。而没有和尸体一起下葬的,是一团粉色光球,那光球自遗体的额心飘溢而出,小小一团,光亮却极盛,耀眼夺目。
  而这光球自出现的一刻,便被卡俄斯收进了掌心。
  
  遗体下葬后的第三天,战争的号角,彻底吹响在了地平线的每一寸土地上。与这场战争原本无关的各个国家,在嗅到了利益的膻味后,也开始蠢蠢欲动起来,它们暂时还未动手,不过假如这场战争继续下去,它们的加入不过是迟早的事。
  但是这些,与兰帕特现在,没有太大的干系。
  正确说起来,兰帕特几乎已经从亚历山大身边调开,专门派去伺候卡俄斯了。而战争的号角吹响以后,卡俄斯已经放手一切事,基本不再过问任何的进展了,所以无论是现在正如火如荼的局势或是一触即发的利益争夺,都与兰帕特沾不上边。
  兰帕特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事实上,他觉得伺候卡俄斯先生这件事本身,从某种程度上,还要更具挑战性的多。
  特别是当需要牵扯到霍克特的时候。
  
  早晨七点,他托着手里的早餐盘,站在一扇雕花木门旁。花园里的树梢上,小鸟正在鸣叫,清脆婉转,可惜的是丝毫缓解不了他的紧张情绪。
  其实托盘里的早餐很简单,一杯水,一杯牛奶,外加一份夹着火腿起司的三明治,还有几小碟的饼干和蛋糕——以及,藏在牛奶杯后的一小瓶伏特加。
  他深吸口气,敲了敲门。
  片刻后,门开了。
  兰帕特很明智的没有抬眼,因为他知道来应门的人是谁。他微弯了腰,递上手里的餐盘。才刚递上去,两根修长的手指便从餐盘里提起那支细长的伏特加瓶子,放到兰帕特眼前,凑的很近,再差几寸就要戳到他脸上了。
  果然,兰帕特不由苦笑。
  “以后,他的早餐里,不允许再看到这个。”
  “是。”
  兰帕特恭敬应道。
  托盘被取过去,门随即关上了。兰帕特瞧一瞧手里的瓶子,其实这只是一小支而已,真倒在嘴里还不到一口的——不过,谁让先生不允许呢?您认命吧,霍克特先生。
  
  门内,淡米色的大床上,男人还在沉睡,为了躲避不知何时照射过来的阳光,他几乎整张脸都埋在了枕头里,健硕的手臂伸出被子外面,古铜色的皮肤称着身下浅淡的颜色,有一种近乎强悍的**。
  卡俄斯把托盘放到桌面上。
  然后他走过去,单膝跪到床上,从枕头里挖出男人的脸,俯下身亲了过去。男人睡的正香,不是太情愿,但被亲了两下后,他的神智略有清醒,迎合着探入他嘴中的舌头,纠缠了一会后,瞌睡虫算是彻底没了。
  霍克特睁开眼,望进这一片清晨最美好的景色中。
  “起来吧,人类。吃过了早餐再睡,嗯?”
  “……兰帕特来过了?”
  卡俄斯轻笑:“你说呢?”
  完了。
  从床边捞过一条裤子套上,霍克特赤着脚走到桌边,往餐盘上一扫,无力了。其实他也没有一大早喝烈酒的习惯,他要那一小瓶伏特加,只是为了这牛奶罢了。
  
  抱怨归抱怨,早餐还是要吃,牛奶也还是要喝。再说,亲爱的霍克特先生,谁让您不比卡俄斯陛下更早一些起来,去取这份早餐的呢?当然了,话说回来,即便您真的起早了,也未必就能如愿以偿的把酒兑入牛奶中。
  ——所以,就像兰帕特先生说的一样,您还是认命吧。
  
  准确说,这虽然是一整盘的早餐,里面属于卡俄斯的,只是那一杯水,剩下的都是霍克特的。小桌是在窗边的露台旁,清晨的凉风若有似无的吹进几缕,霍克特把盘子里所有的食物吃完,最后捏着杯子,挣扎了好一会最终还是放下了。
  他站起来,走到窗边。桌旁的落地窗开启着,除了吹进屋内的清风,还有照拂在地板上的阳光。那阳光也落在窗外的树上,片片嫩绿的叶子,泛出金色的光辉。他站在那儿看了一会,宽大的手掌翻过,指间已多了几枚飞镖。
  但他并没有用,他将它们上下抛着,慢慢转过目光,看向身后。桌边,卡俄斯正在可有可无的翻一份报纸,暗红色的长发束在墨绿色的发带里,浓长的睫毛如鸦羽,投下浅浅的暗影。
  “陛下。”
  “什么,人类?”
  “我想,你可能有话要对我说。”
  在字里行间闲散游走的视线,略凝起半分,红眸微抬,越过报纸的边缘,看向窗边的人。一时之间,没有人说话。
  霍克特缓缓的把肺里的空气吐出来,再深吸进一口。
  “说吧,我听着。”
  阿黛尔的葬礼,已经是五天前的事了。他知道,即便他不开口,这家伙也会开口的。
  暗红色的眼眸,停顿过一会,手中散发着油墨香的报纸,被慢慢合上。卡俄斯将它轻甩到桌上,他看住霍克特,片刻后,他伸出右手,摊开掌心。
  清晨的光线中,平摊开的掌心上,浮出一团光球。它静静的悬浮在半空,散发出夺目的粉红色。它不是别的,正是那天霍克特在葬礼上看到的光球。
  “这是什么?”
  “本源,克罗那人死亡后剩下的东西。”
  “它的光芒看上去微弱了不少。”
  “的确,与葬礼那天相比,它已经很衰弱了。”
  克罗那人的本源,严格说起来既不是灵魂,也不是记忆,它是生命的起源,最为纯粹的自然元素。在克罗那大陆上,它们会回到自然界中,成为土地天空的一部分,轮回守护,等待下一次凝聚成魂的机会。
  可是,在这儿不行。
  这个空间太过低等,自然的力量薄弱到几乎没有,在这里,它只会彻底消亡,不复存在。
  视线挑起,从这团粉色光球上离开,慢慢的,笔直的,望进霍克特的黑眸中,一直望进最深处。他看着他,同样缓慢的掀开唇角,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人类,我得带她回去。”
  良久的静默,静默过后,霍克特点一下头。
  “好。”
  他说。
  是啊,这家伙,怎么会永远待在这里?
  他不是没有想过的,在杰夫康迪的下落传来之前,他就已经想过了。他知道他总是要离开的,即便不是为了阿黛尔,他也是应该要离开的。
  因为,他不属于这里。
  他是克罗那人,他属于那片有着魔法和自然力量的土地。在那片土地上,至今仍有许多人,执着的等待着他的回归。
  这里,不过是一个凑巧困住他的网。
  他该回去的。
  他早该回去了。
  他们的世界,从来就不是一个。
  
  光球被再次收回掌心,卡俄斯站起身,从桌边离开。他向霍克特走去,霍克特倚靠在窗框上,他仍然在翻抛那几枚飞镖,一上一下,在半空中划过平稳而又漫然的弧度。
  然后,他接住它们,收拢住手指。
  近在咫尺的暗红眼眸,深处,有几分的欲言又止。然而最终,他什么也没说,他只半叹了口气,倾过身,吻住霍克特的嘴唇。
  这是一个漫长而又浅淡的吻,交叠的嘴唇,唇舌的纠缠,安静的如同一出默剧,漫长的,仿佛没有尽头。
  然而,也只是仿佛罢了。
  “去吧,我的陛下。”霍克特最后一次亲吻过他的唇角。
  
  去做你该做的事吧。
  
  这是他们之间就此的唯一谈话,在那之后,再不曾提起。亚历山大在百忙之中赶了过来,他日日转在卡俄斯身后,他也许又接收了什么新的命令,也可能借用这个机会充分表达了内心的不舍之情,不过这些霍克特都不清楚,也没有过问。
  再过几天,卡俄斯就准备走了。
  他走的那天,是个晴天。天气很好,万里无云。时空缝隙是在花园里打开的,很简单,只是用食指划过一个圈的样子,缝隙就打开了,几秒的时间后,静静关闭。
  霍克特一直躺在屋顶上,直到抽完手里最后一支烟。
  
第六十六章
  几个月后,战争的硝烟继续弥漫,平衡局面的彻底打破,让一切变得混乱起来。巴美尔帝国名义上的盟友盖特国,在一个月前反咬一口,从后方派兵吞噬了巴美尔帝国近四分之一的国土,这让巴美尔帝国彻底陷入了恐慌和纷乱之中。人们开始纷纷奔跑,越来越多的达官贵人抛家弃业,用尽手里所有的门路,只为寻找到可以避难的安全之地,而那些没有权利的平民,只好向国家中央地带逃去,还有一些则试图通过偷渡离开巴美尔帝国。
  但总有一些人,是没有能力离开的。
  比如像是这个正坐在阴暗小巷中的流浪汉。
  谁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个城市中的,当然,也没有人会关心这件事。城市中总是有许多的流浪汉,他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他靠墙蜷缩在角落里,浑身脏兮兮的,头发油腻的结成一缕缕,盖住了他的脸。他用手指在地上不停的划拉着些什么,嘴里一个劲的咕哝,他的手边放着一些酸臭腐烂的食物,那是他刚从垃圾桶里拨拉出来的。
  
  巷子口,出现一个人。
  他头上戴着一个牛仔帽,脚上一双棕色越野靴。巷子里光线阴暗,而他只有一只眼睛,这令他在巷口停留了一会,等适应了光线后,他沿着污水纵横的巷子走进了巷子。
  他走到流浪汉面前,蹲下身体。
  他的目光从对方油腻的头发,脏黑的脸庞,慢慢游走到地面上,那里撒着一层黑色煤渣,在地上划拉的指尖延伸出各种各样的分子式,它们横七竖八的堆积在那里,而对方口中的低喃,零散而跳跃,它们应和着手下的公式,不断消散在空气中。
  他的目光又移到了流浪汉的左手中。他的左手中小心翼翼的攥着一个小木罐,仿佛那是非常珍贵的东西,兴许在这个流浪汉眼中,这是一个透明的玻璃罐,那里面应该有着一只极为漂亮的眼球。
  流浪汉的头顶,还挂着一张通缉令,它已经贴在墙壁上几个月了,风吹日晒后,只剩下小半张照片还残留在上面,那是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他有着柔软的黑发和精致的脸庞。
  时至今日,谁都不会把通缉令上的年轻人与这个流浪汉联系在一起了。
  
  可是即便如此,这也不是这个流浪汉该有的面目。
  完全不是。
  男人点燃一支烟,透过迷蒙的烟雾,看着他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中。
  
  有人总是很忠于自己的主子的,被吩咐过不能透露的事情,即便拿枪顶着头,也不肯松口半个字。所以为了获得这个流浪汉的下落,费了他不少功夫。他做了一点有段时间没做过的事,像是半夜溜进某间房里,拷贝出某些信息,再不被任何人察觉的离开那间房间。
  拷贝出的信息里,有不少有趣的东西。
  比如这个流浪汉。他的脑袋已经坏掉了,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又要安然无恙,是需要一些运气的,显然,他的运气不怎么样。
  比如再过几天,将有几个身份不明的人同样出现在这里,他们将会把他从这里带走,接受一点什么难以理解的脑部手术,好让他恢复正常的神智。而在那之后,等待他的,将是实验。
  无休止的实验。
  在将近四十年的研究生涯中,他所做过的每一场实验,用过的每一样药物,都会在他自己身上一一还原。那是一张长长的列表,长的让人眼花缭乱,长的让人怀疑,他是不是能熬到最后。
  人总是要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的,无论以何种形式。
  
  男人缓缓的吐出几个烟圈,越过宽阔的帽檐,轻渺飘散。
  手里的烟,慢慢燃尽了。
  他把目光从流浪汉的脸上移开,掐灭烟头,伸手以一种随意的姿态拽住对方的头发。然后他站起来,就那样拖着手里的重量,向阴暗巷子的出口走去。对方没有挣扎,他仍旧呢喃着谁也听不懂的话语,手指沿路留下一地的划痕。
  他将他带上了车。
  
  曾经的研究总院现在已经废弃了,它距离盖特国所侵吞的土地太近,巴美尔帝国上层已经命令放弃这里,将所有人员移居到了更靠近国家中心的安全地带。
  这座曾经恢弘的研究城堡,人去楼空。
  他们撤走的很匆忙,地上随处可见凌乱的纸张,还有做到一半的实验,各种被遗弃的实验品。
  
  空荡荡的走廊里,只有他的脚步声,不轻不重的回响着,一层一层荡出去很远。他仍然拖着手里的流浪汉,就像拖一只口袋那样,将他拖到了一条漆黑的通道中。
  他伸手打开灯。
  这条通道,仍旧与先前一样,左右排列的巨型试管,和贴着墙角的不知名仪器。但是因为这座研究院已被废弃,
  电力供应早已切断大半,这些巨型试管中的生命,因为失去了能源供应,已经死去了,它们变成了死灰色,静静漂浮在溶液中。
  除了最尾端的那只玻璃管。
  它有独立的能源供应系统,所以它的底端还在发出“嗡嗡”的运作声。
  
  他走过去,半抬头,注视着里面残缺的大脑。然后,他从怀里掏出一枚吊坠,银白色的,面上镶有蓝色宝石。吊坠里有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女人,她有着温婉的长发和明媚的笑容,她半蹲着,张开的双臂间包围着两个孩子。
  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
  他定定的注视着这张照片,良久,他把吊坠放到试管的金属架上。
  
  试管的底座上,在最为边侧的地方,有一枚红色按钮。按动过后,激光屏慢慢翻开了。跳动的光标出现在最前端,接着它向后移去。
  那是两个字——哥哥。
  在这两个字后,是更多一模一样的单词,反反复复的出现在屏幕上。
  哥哥。
  哥哥……
  
  他摊开掌心,布有枪茧的厚实手掌,触碰上冰冷的试管壁。
  “我来晚了,对不起。”
  对不起,把你一个人遗忘在这里。
  我的妹妹。
  
  脚下的流浪汉,还在低喃。
  他俯下身,再次拽起他的头发,向后弯折过他的脖颈,迫使他在光亮中露出脸来。对这样粗暴的动作,流浪汉无知无觉,他依旧继续着他的喃喃自语,手指在地上书写着只有他自己才理解的世界。
  男人从夹克口袋里又取出一支烟,单手点燃后,叼到唇间。
  其实有很多事,他仍然记不起来,是那些曾经施加在他身上的实验也好,或是在那之前更久远一些的事,他仍然无法重组曾有的记忆结构。大段大段的空白中,几经努力,他能记起的只有一些极为隐约而模糊的场景。不过没关系,这些场景已经足够了,至少足够让他整理出前因后果了。
  你说是不是?
  科林哈蒙德。
  或者——我该称呼你为,父亲。
  
  没有抽的烟,尽头的红点渐渐黯淡,男人半掀开唇角,无声的笑。
  呵。
  父亲。
  这果然是一个滑稽的称呼,直到现在仍旧无法让他有半点真实感。他甚至连他曾有过的真正的容貌都记不起来,形体、表情、动作,都是苍茫的白。
  唯一能记起的,是他的手。
  冰冷的手。
  冰冷而潮湿的,牵着他们走进研究院的手。
  
  ——“从今以后,你们就住在这里了。”
  深长的走廊里,皮鞋敲击金属底板的声音,一下一下,在尽头不明的阴影中回荡出很远。
  ——“你们是我的孩子,所以你们更应该要帮我,对不对?”
  脚步声中,有模糊的声音,从头顶如此响起。
  
  把这唯一还算的上清晰的场景,在脑海里过一遍,男人低低的笑出声来,他咬着齿间的烟上下晃过几回,然后慢悠悠的站起来。他站起来的动作随意而闲散,手里的力道却没有放松半分,随着起身的动作,借由指间的头发硬生生拖拽起瘫软在地板上的人。
  他让那张呆滞而麻木的脸,正对着试管,试管中,残破的大脑静静沉浮。
  手心里,冰冷的枪支滑落,银色枪口下,是苍白的太阳穴。
  
  你对我们不曾有过仁慈。
  从来不曾。
  幸好,我也从没把你当做是我的父亲。
  
  牛仔帽檐下的黑色眼睛,慢慢眯起。
  
  时间,有一刹那的凝滞。
  枪响。
  他松开手,任由对方如同一滩泥,滑落到地上。鲜血从对方的头颅中泂泂流出,在地上形成血的浅滩。他看着他慢慢闭起眼睛,看着他挪动的嘴唇,慢慢静止,再也不动。
  
  然后,他跨过他的尸体。
  
  激光屏幕上,一模一样的单词,已经堆满了整面。
  除了最末行。
  那也是两个字,救我。
  
  ——哥哥,救我。
  
  他凝视着那两个字,良久,他用拇指和食指捏住香烟,吸了一口,不猛,却很深。烟头的红点瞬时亮起来,然后又暗下几分。
  青烟四散,当最后一缕烟消失在空气中时,他再次举起枪,展开右臂,对准试管。
  睡吧,玛特。
  晚安。
  
  下雨了,淅沥的雨滴敲打在屋檐上,地面湿透了,雨水浅浅的积蓄起来。他握着手里的枪,一步一步从总院的大门中走出,再一步步走进雨幕里。
  雨越下越大,打在他的外套上,形成一层小小的雨雾。
  世界在旋转,积满雨水的地面摇晃着,幻化出一层一层的叠影。看不见的空白,像是迷雾,一点一点包裹起他那疲乏的大脑。
  回忆,果然是一件危险的事。
  他这样想到,眼皮不受控制的缓缓滑落,当最后一点光亮从眼中消失时,他倒进了这无穷尽的雨幕中,再不动弹。
  嘴角的烟,滚落进水里,慢慢的湿透了。
  
  雨还在下。
  一直不停的下着。
  
  那之后,战争又继续了好几年。
  在第三年上,巴美尔帝国被盖特国彻底吞并,但是战火远远没有停歇,打乱的世界格局让更多的国家不安分起来,他们加入了刮分与掠夺之中,又因利益的分配不均,彼此心生间隙与不满,很快又掀起另一轮战争。
  在这混乱的世界中,有许多曾经的故事,不知不觉的泄露出来,不过这些故事早已失去了对应的当事人,成为了恰好获得这些故事的人,随口闲聊的话题。
  
  “嘿,瞧瞧这本书,这里头描写的这人可真是个疯子。”
  宽敞的房间里,有人正静静有味的翻看着手里泛黄的老旧纸张,啧啧称奇。
  “疯子?”另一人喝着手里的咖啡,不以为然,“这世上的疯子太多了,你是指的哪一个?”
  “我可不知道他是谁——这些东西看上去像是谁写的自传体日记,不过也有可能是本狂想症小说……看看,这里写着说,这人在他妻子死后,用自己一双亲生孩子做实验——会做出这样事情的人,不是疯子又是什么?”
  “哦,那后来呢,那俩孩子死了?”
  “嗯……哥哥不清楚,妹妹好像是心脏衰竭了的样子……噢,天哪,再瞧瞧这里,那研究所后来爆炸了,那人原本是死掉了的,可他把大脑挖出来,给他自己换了身体!”
  “听上去可真惊悚——这本狂想症小说的作者是谁?”
  “我看看,前头好像有写。默……默多……?”
  纸张已经很老旧了,有些字分外模糊,难以辨认。
  “啊,十二点了,是吃饭时间了。”
  “噢,天哪,时间过的可真快。哎,等等我,一块去!”
  安静下来的房间里,那本簿子被随意的甩到沙发上,后来又被塞到了角落,上面积满了厚厚的灰尘,再无人问津。
  
  而在这长年的战争中,在国与国不曾间断的倾轧中,有一股力量脱颖而出,它就是曼格尔家族。在这动荡的世界中,它总能巧妙的站在最有利的位置,随时调整重心,让它的一只脚总是踏在安全的地面上。
  曼格尔家族还有一张悬赏单,常年挂在那里,上面的金额高的令人咋舌。这是一张寻人悬赏单,寻找一名黑发独眼的男子。
  曾有人一边端详这张悬赏单,一边问曼格尔家族的掌舵人:“你要找这个人做什么?朋友?”
  “如果是朋友,倒好找些了。”这位庶子出身的年轻掌舵人颇为烦恼的回答道,“他是我那任性的主子临走前让我好好看着的,结果就这么走没了……若是有一天问起,我可怎么交代?”
  ——听上去像是受人所托。
  但无论如何,尽管曼格尔家族现在的势力如日中天,这名男子却从未被找到过。
  
  多变的格局与从未停歇的战火,还催生了佣兵团的兴起。佣兵团是一群亡命之徒,只要有钱,他们什么都干,是捣毁军事基地还是暗杀政界领袖,都不是问题。
  佣兵团的数量虽然很多,但是真正够的上S级的,放眼看去也只有区区数个。
  而现在,在这个荒漠峡谷休整的,正是其中一支。
  
  这支S级佣兵团刚刚完成了一票大单子,他们很高兴,在峡谷中升起火堆,火堆上正烤着油滋滋的猎物。他们喝酒吃肉,一边兴高采烈的谈论着要去哪里好好放松玩一下。
  “嘿,那家伙呢?”有人注意到关键人物的缺席。
  “峡谷另一边。我邀请过他了,他说没兴趣。”
  “真不合群……可是他真厉害,那枪法和身手……他真的就和我们合作这一次?他为什么不找一个佣兵团定下来呢?”
  “就是啊,老大,想想办法,把他留下吧。”
  “唔……这恐怕不容易。我得好好想想。”
  要留下他不是件容易的事,他没有名字,没有代号,独来独往,他在佣兵界很出名,却从来不与任何团队合作——这次他们的好运是因为他们的单子正好把路过的他卷了进来。
  该怎么留下他呢?佣兵团团长托着下巴,开始认真的思考。
  
  这场盛宴一直持续到黎明时分,他们才渐渐睡去,横七竖八的倒在将熄未熄的火堆旁。这支佣兵团并不知道,正当他们酒酣耳之际,他们想要挽留的对象已经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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