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允浩很多次说我其实很软弱,也就是外面看着坚硬而已。
他这么说我本来一直不服,但却在那一刻,知道他说的没有错。
我懦弱地站在原地。
我懦弱地闭上眼睛。
我懦弱地原路返回。
我懦弱地绝口不提。
我懦弱地只是愤然在备忘录里写下要跟他分手的句子,却懦弱地直到现在都没把它说出口。
就像十八岁所有人不同意我走影视这条路的时候,就像二十一岁所有人劝我去德国的时候。
我懦弱地把自己封锁在自以为没有改变的原地,我绝口不解释不争吵,固执地坚持着自己的想法,我不肯接受自己无法接受的现实——直到那些人想要改变我的人一个个放开我放弃我。
但当五年前所有人逼迫我离开允浩的时候,我却前所未有地果敢,即使那一边是生我养我的父母,也只有在那一次,是我先甩开了他们。
那时候我没有意识到自己失去的是什么,讽刺的是,当终有一日我反而被允浩背弃的时候,终于明白了。
我看着计程车窗外的天色渐暗,整个城市的各色霓虹流转,疾驰中宛如仙境。
我是个出生在小县城的乡下人,大学考到了省城,毕业才来到这个滨海的一线城市。
这是个岁月无法留下痕迹的都市,五年的时光从这里的广厦间溜过去,改变的东西太多,沧桑了人心,却没磨损这城市半分的美丽。
下车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我没有带钥匙只能在楼道里使劲敲门。
却没有人来开。
我只能重新回到花坛边坐着等了很久很久,直到将近午夜,终于看到那个人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他换了我不认识的一辆新车,副驾驶上坐着他美丽的年轻的温柔的女伴。
男貌女貌。
这一对即使在我看来也是非常般配的。
其实我只要有半分力气都回找个地方躲起来,但是对不起,我累了一天又滴水未进,实在是连挪开脸的劲儿都没有。
所以我就那么坐在那看着他们分别下车,并肩朝我走过来。
然后又直直地,目不斜视地,从我身边走过去。
在我二十八岁生日这一天的最后几个小时,这礼物贵重地太过了吧。
蓝霏欢不认识我,她不理我情有可原,可另一位,他是真的没有看到活生生一百八十厘米一百三十公斤的这么个人么。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在一瞬间有那样的勇气,也许是这个懦弱的自己终于也受不了要自己下刀子了断了。
为什么不接电话。
他跟我擦肩而过的时候,我开口问他,声音不大,哑的吓人。
他停住没说话,蓝霏欢转过脸来看我,表情先是震惊然后是嫌恶。
我站起来,冷冷地逼视这个比我矮一头弱不禁风的女教师。
有事么。
允浩伸手把蓝霏欢往身后拽,迈出来半步把我挡住。
我字字切齿。
没事。
我几乎掰断自己的手腕,但我深知如果不抓着自己,我就会不顾一切地弄死自己能碰到的每一人。
不管是眼前的哪个。
他还在看着我,而我看着蓝霏欢,蓝霏欢转头看允浩。
多么奇妙的氛围,我们站在一起,但却其中没有任何两个人,胆敢对视。
我冷静到近乎漠然地对待眼前的现实,胸腔中却空空如也。
我不是没有幻想过这一切不过是个误会,在很多人说他背叛我的时候,我想的是就算全世界的人都指责他,只要他说一个不字,我就相信他。
我这些年一直想回报他对我无条件的包容和信任。
看来是永远都。
没有这个机会了。
15.
在直面蓝霏欢之前,我本来一直以为她并不知道我跟允浩的关系。毕竟有过同性恋人,这并不是一个正在异性恋爱的人能轻松坦诚的事情。
所以我顾虑着不能在这个看起来心思单纯的女人面前跟允浩摊牌。
原来所谓犯贱就是像我这样,即便如此都在为他着想。
但我看着蓝霏欢的表情,突然无法确定这一点了。
我正在用尽此生全部的自制力压抑着悲愤和怒火,我知道自己此时从头发到脚趾都在颤抖。
但我却还是直视着他们,尽可能地露出轻蔑的表情。
我蔑视他们的感情,我蔑视他们交握在一起的手。
我觉得恶心。
我知道他能明白,他是个那么聪明的人,又那么了解我。
果然允浩也不耐地皱着眉毛。
没事的话我们就走了。
我们。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拉着其他人说「我们」。
这是我第一次,在他嘴里听到这个词的时候那里面不包括我。
这是我第一次,发现他不知何时站到我以为他永远不会站到的。
我的对立面去了。
那时我究竟露出了什么表情,那表情有多么凄惨,我不想知道。
我所知的一切不过是在他转身的那一秒我吐出了我以为我到死都不会说也不会听到的话。
我用我所能做到的最平稳的声线将那句话无法回头地抛掷出来。
只有三个字。
一字一刀。
我说。
分了吧。
16.
蓝霏欢陡然冷笑。
我没想到她看到我如此境地居然会这样笑出来,我还没来得及转头看她,一只手按住了我冰凉的手腕。
我抬眼撞进郑允浩漆黑的眸子里。
他看着我,眼睛里燃着熊熊的怒火。
我所有的勇气突然就卸掉了。
金在中。
他狠狠地念我的名字。
接下来的话我都能闭着眼睛顺下去——
你再说一遍。
这也不是什么好话你说他是不是有病。
不过想来也是,这话表明人从今儿起恢复自由恢复直男身份或许真想录起来天天听着入睡。
我正想犀利还嘴,他手上猛一用力我登时痛得连声低呼。
他拽着我往楼道里走,蓝霏欢竟然也没阻止。
你放开我。
我说。
但这次他没放。
于是我就又被他一把摔进屋子里,他看着我的脸,高高扬手。
我突然觉得我今儿真是犯贱到家了,神经兮兮跑了大半个城不说,在寒风中等了四个小时自虐完还得挨顿揍。
我根本没力气挣扎,闭着眼躺在地板上等他施暴,却只听到大灯按亮的声音。
我睁开眼睛,允浩却跌坐在我旁边的沙发上,双手捂着脸。
我有些茫然,环顾四周才发现屋子里狼藉不堪,各类杂物丢了一地。
我看着他,但他一直把自己的脸藏在手心里。
直到他的电话在衣兜里震动起来,他才抬起头接了。
他的脸平静而苍白,写满疲惫和憔悴,好像一下子老了很多岁。
我那不存在的心在不存在的地方又狠狠地抽痛了一下,但也只是一下而已。
因为我意识到,这支我拨不通的电话,有人可以拨的通。
我也捂住了脸,听到他很低很温柔曾无数次响起在我耳边的声音。
我明天一早就过去。
他说了三遍,挂断了。
我听到他把手机放在茶几上的声音,然后我嗅到了他身上我熟悉的味道,带着南方这城市里与雪无关的冬天的寒气。
眼前一片漆黑,我却恍惚又回到我冬日落满大雪的家乡,他有段时间踢足球伤了脚踝,我背着他走过中学那条种满刺槐花树的小道,他的脸贴在我的脖子上。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听到有人说爱我。
那一天已经过去十年,而此时想起,仍让我泪盈于睫。
低着头听到他在我身后一声叹息,然后他慢慢挨过来,吻我锁骨上面裸露的一小截肩膀。
我僵硬了不敢动,他的嘴唇冰凉而干涩,没来由得,吻出了一串绝望。
全身因他的触碰而冷了下去,我用尽全力开口,声音虚弱而颤抖,哑不可闻。
我说求求你,放过我吧。
他瞬间就僵硬地宛如岩石一般。
我挣扎着爬起来往外走,脚下是杂乱的相片还有散落的书页,我一步步踏过去,把我的青春在脚下踩成灰烬。
他没有追上来,我在身后带上门。
下楼梯的时候踩空了一步,摔倒了蹭破了手,伤口不大但血流的很厉害。
我举着手突然想我这人的泪腺是不是长到血管里了。
离二十七号还有一个半钟头,我的生日就要结束了。
满身狼狈,孤苦伶仃,没有蛋糕,没有祝福,没有礼物。
我什么都没有了。
去年的这个时候我还在公司赶一部电影的初剪片,忙的以为还在十二月。
但二十六日零点的时候我突然接到允浩的电话,他让我往写字楼对面看,我转头就看到那大厦对面有一个纵向篮球场那么大的液晶广告牌,当然那上面播放的还是普通的商业广告。
这不是偶像剧,允浩租不起那个,我很清楚。
我往下就看到那广告牌下面的天台上,有个模糊的人的剪影,手机到屏幕照亮了他的侧脸,他的手里举着一个小小的蛋糕,上面有着在冷风中剧烈晃动的烛光。
那是我吃到的温度最低的蛋糕,天然的冰淇淋风味。
没有想到,我的二十七岁,那样开始,这样结束。
我自己往回走,沿途的店都打烊了,我已经饿得没有知觉,痛得,也没有知觉了。
过去越温暖,我就越想流泪,然后那些泪都变成了血,染湿了我的袖子。
17.
我回了公寓才发现门开着,恐怕是走得急忘了关。
不过也没什么,我那屋子里除了一包衣服以外最值钱的就是一地废纸。
但我进去的时候才发现我非但什么都没丢还添了别的东西。
我的Boss盘膝坐在地板上,拿着被我撕了一半的早报读的聚精会神。
黎总?
我不确定地喊他。
您在这干什么?
帮你看家。
他头也不抬,把报纸翻过去看。
我顿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很自然地举起报纸问我。
那一半去哪了?
我愣了一下说好像擦完地板扔掉了。
他惋惜地抿嘴。
这小说很有趣,我还想看下半段。
我只能干巴巴地说那不如去网上找找。
于是说完就看他眼睛一亮掏出手机开始google。
我心里很难过其实很想找个没人的地方睡一觉哭一顿,但我也不能跟Boss说请你从我的房子里出去吧。
这也没有任何家具,我唯一用来当床的垫子还被这个不速之客占了。
我欲哭无泪地靠着鞋柜坐下,已经没力气说话了。
黎晗又转头看我,你割腕了?
我茫然地转头,发现他确实是在跟我说话。
什么?
你为了个男人割腕?
他讥诮地笑了一声,眼睛瞟我的右手。
我才发现自己的袖口还在缓慢地渗出血来。
我正想解释我只是摔了一跤,才惊觉他方才说了什么。
为了个男人。
为了个。
男人。
没事你别怕,是小琦跟我说的。
黎晗耸肩,站起来拉我。
走吧去医院。
他的力气也很大,我被他拽地几乎跳起来。
小琦?
我不解地重复这个称呼。
我现在住你对面。
黎晗没什么表情地扯脸笑,我瞬间悚然。
我对面的公寓明明是小夏
的。
我说我不去医院。
黎晗严厉道你要废了手我以后奴役谁去。
我哑口无言。
然后他一边把我往车里塞一边还在问你真被那高中数学老师甩了?
我冷脸。
是我甩了他。
黎晗的眼珠淡淡地从我手腕上一瞥,脸上的表情分明不屑。
我懒得解释,就像我懒得解释自己不是割腕只是由于天生血小板缺失凝血有问题所以摔倒了也会像割动脉一样一直流血。
反正不是我出挂号费,病床即使味道不好,也比地板强多了。
到了医院我先看到的竟然是夏琦,她红着眼睛打量我一番,突然冲上来用手里抓着的盒子抡我,我被她揍地退了一步才看清她拿着什么。
那圆盒子用彩带捆着,上面兜圈写了——
好利来。
18.
金在中你也算有福了。
二十六号十一点五十五分,我一边打点滴一边狼吞蛋糕,其实草莓奶油合着消毒水会有美人松蓝莓酒的味道我会随便说么。
小夏坐在一边无言地看着我,黎晗抓着手机还在看小说。
姑娘的脸还是惨白的,其实我知道是黎晗没说清楚。
你要收一短信上面劈头写着XX割腕了快去医院。
即使这个XX不过是个同事加同学,你也会在脑海里想象一番惨烈的画面。
而不是像我这样的,溜溜达达自己走到急诊通道,手掌上的伤口还没指甲大。
当年我为了允浩伤害她,但如今允浩伤害我的时候,却是她在安慰我。
讽刺的事实。
我刚吃饱了抹嘴,就听见黎晗说金在中有人给你打电话。
我一愣,随口问谁。
他面无表情地抬头。
允,这个人。
我手一抖,针头挑地血管激痛——Bos?竟然不知何时拿了我的手机。
不要理。
我说。
黎晗点点头,按断了,按完又说这人打了十几通了。
他话音还没落,那屏幕又亮起来了,不懈地闪烁着。
我深深吸气,说给我吧。
黎晗便把电话交给我,拉着仍然担忧的夏琦走出了病房。
电话接通后我以为听筒出了问题,因为那一边没有说话。
我们彼此静默着,就像过去在睡前通过电波享受彼此的呼吸声幻想对方就在身边一样。
我只能屏息,因为我怕我在这一刻崩溃地痛哭出来。
然后我听到了他沙哑的,带着气声的呼唤。
在中?
在在?
……
我已经无心可碎,却还是觉得全身的皮肤都一寸寸破裂然后剥落下来。
那个我曾因为幼稚而厌烦的,勒令他不许喊的昵称,如今再一次听到,却想让时间永远停滞在这一秒。
我把电话拿到尽可能远的地方,我咬着牙让自己冷静。
因为我发现他还是能轻而易举地左右我的情绪。
越放不下他。
我就越憎恨自己。
19.
我从小就是个心思很重的孩子,说白了略有孤僻,而他则很善于人际交往,能轻而易举地赢得男女老少的欢心。
跟他在一起之后他常常会跟我说很多为人处世的方法,他温和耐心,绝对无愧为人师表。
很多次我在大学或是公司被鄙夷被排挤自个暗自生气的时候,他就会用这个我八岁之后母亲都不再用的乳名唤我,捧着我的脸用他的额头抵着我的,用鼻尖亲昵地磨挲。
我从他那里,学到了很多。
有一点就是,为人耿直,无愧于心。
而这最基础的一点。
我的老师,他没有做到。
抓着电话我其实有很多话想说想问,却也清楚不合时宜。
毕竟到最后,要求分开的那个是我。
我说我没事。
我说,就这样吧。
正要挂断的时候他突然又开口。
生日快乐,晚安。
那四个字还没完全落下就被盲音代替。
我把手机扔到床尾,还没低咒出声就被打断了。
Boss黎晗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端着个纸杯站在门边,抑扬顿挫地甩出一段英文——
I hear love, I believe in love
Love is a pool of struggling blue-green algae
As desolate micro-burst of wind
Bleeding through my veins
Years stationed in the belief
泰戈尔的《生如夏花》。
我高中那会很喜欢的诗,现在却只记得译文——
我听见爱情,我相信爱情
爱情是一潭挣扎的蓝藻
如同一阵凄微的风
穿过我失血的静脉
驻守岁月的信念
……
这段诗还真不是一般的应景。
爱情是挣扎在深渊中的蓝藻。
如凄微的风。
穿过我失血的。
静脉。
我看着黎晗一本正经的脸不知道该哭还是笑。
他耸肩,回头看了看空荡荡的医院走廊,突然低声说。
你知道我当时为什么离婚么。
我茫然摇头。
他又问那你知道特效师的平均寿命是多少么。
大概不会很长,我苦笑。
黎晗嘴角一挑,如果你跟你的爱人新婚之后三个月只见了他两次加起来不到十个小时有一次还是在婚礼上,你能忍受么。
我全身变冷。
黎晗又问你跟他在一起多少年了。
十年,我低声说。
他似乎愣了一下,顿了顿才问,你今年跟他一起吃过几顿饭?
我没回答,不是因为数不清,而是因为答龘案太可怕。
黎晗冷笑,所以你还要说是你把他甩了么。
我瞪着眼睛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突然伸手拍我的脑门。
好了,你现在可以真的去割腕了。
20.
我是不是太顾及着自己的工作,我是不是太在意自己是不是在全力往上爬,所以反而错失了最最珍贵的东西了呢。
我似乎经常工作得每日每夜不回家,承诺陪他的几次也往往食言。 去新疆的前一夜他说他把他妈妈从老家接来了叫我早点下班,我却因为当时的概念片出了问题整夜忙碌,第二天直接从公司去了机场。
也许我才是这苦果的祸首。
从医院出来之后我就想着找个机会跟允浩面对面谈谈,我仍然奢望着万万分之一的转机。
我仍然奢望着我这一生能跟他走到最后,我付出了那么多,实在无法欺骗自己有信心释怀。
那一天我用办公室的固定电话给他打过去,他低声说您好哪位的时候,我简直有沧海桑田的怆然。
我说我们有空好好谈一下吧。
他沉默半晌,说好的。
我们约定第二天傍晚见面,我本来想的是找个咖啡厅,但他的意思是,别在公共场合。
也是,我俩要是一言不合打起来,确实不太好看。
他说在家里见,那个字从他嘴里吐出来的感觉仍然令我动容,我同意了。
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从克拉玛依回来的这一个多月究竟干了什么,搬了家也不买家具,东西都在原来的屋子里也没去整理,孑然一身窝在这个贴满难看的绿色墙纸的公寓里,维持活着的动力不过是我还没跟允浩真的分手。
其实小夏那天在医院用蛋糕抽我的那一下我是可以理解的。
她怕我想不开,其实我也真只是脸上笑的轻松。
早在三个月之前,在飞回克拉玛依的飞机上,我不是没有想过让这个铁家伙就这么坠毁,然后让那个人,一直一直后悔,后悔到老死的那天。
第二天我出门之前我在镜子里看到了一张瘦削到毫无美感的脸,黯淡发青,一看就饱受荧光屏辐射。
我老了,我不再是十七岁了。
我早已没有了高中时让班里女生羡慕的皮肤,也早已没有了当时那种干净的眼睛。
现在眼前的这个人,他皮囊粗糙皱缩内里世故圆滑,皮肤苍老精神疲惫。
我苦笑着把长长了很多的头发塞进围巾,不然看起来会更像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大叔。
出门之后我才发现街上很热闹,原来是小年夜到了。
天上稍微下了一点雨,落在脸上凉凉的。
我淋着雨慢慢往滨海大道溜达,到旧公寓的时候比约定晚了五分钟。
我用钥匙拧开门的时候里面没有声音,客厅里也没有人。
屋子里已比先前整洁了许多,东西都归放回了原位。
我换了拖鞋往里面走,原来允浩在阳台上的竹藤躺椅上睡着了,落地窗洞开,冷风夹杂冷雨围绕着他。
当初我执意要在狭小的阳台上摆放两只藤椅,就是想着我们在五十年后都能并排着躺在这里,即使将死之时没有儿孙绕膝,我们还有暖阳环抱。
但他此时孤身一人躺在这里,却只有风雨裹挟。
我似乎看到了我出门在外的日日夜夜,他是不是也常常这样躺着,独自望着窗外的天一寸寸黑暗,然后和衣而眠。
我无声地走过去,心情和脚步都前所未有地觉得沉重。
他睡得很沉,神情安详眉目静好。
我发现自己果然还是。
非常爱他。
他垂落的右手几乎碰到了地面,指尖有一个散开的本子,我俯身拾起来,发现那是我以前常用的速写本。
我没有学过画画,只是喜欢随手涂抹,不会独创,只会描摹现实,却还算逼真。
这一本不算厚,好像是我高考完那个暑假用的,年代太久,连纸张都变脆了。
我翻了几页,都是家乡的小路还有不知所云的树木和动物,铅笔画早已模糊,很多都看不清楚了。
他最怀念的,是那个时候么。
我们刚刚相爱,还什么都不懂,觉得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就什么困难都不必惧怕的时候。
我在他对面坐下,从提包里掏出铅笔。
我把速写本打开随便找了一页背面,我握着笔画他熟睡的脸。
我画人像的时候总觉得把什么人画下来的话,就仿佛用我的笔禁锢了一具没有灵魂的肉体。
但我现在,却疯狂地想要禁锢眼前的这个人,即使没有灵魂,即使他到死都会怨憎我。
我盯着移动的笔芯,眼前闪过很多画面,那些往日一通压倒过来,我本以为自己无愧于心所以一直挺直脊梁站着,此时却觉得连求救的资格都没有了。
铅笔折断在白纸上,我转着模糊的眼珠从包里翻出小刀,我颤抖着想重新削出一个笔尖,却切开了自己的手指。
血落在刚画下的他的眼睛上。
我用衣袖擦,却擦出了一片凄艳的血红。
21.
我夺路而逃。
我突然失去了面对他的勇气,我趴在电梯的墙壁上,哽咽到几乎窒息。
平静下来之后我到市中心剪了头发,弄得很短,显得年轻了很多。
围巾落在公寓里,失去遮挡的脖子裸露在大雨中,风从我的身后疯狂地推挤过来。
衣袋里的手机又开始聒噪,我手指剧痛,还是掏出来接了。
我正在脑子里极力为我的失约编造谎言,那边却轻声问。
为什么走了。
我在冷雨泼洒的街头迈不动脚步。
他没问我为什么没来。
而是。
为什么走了。
我强忍激烈的情绪,平静地解释说自己突然有急事。
他哦了一声,便冷冷地说那就等你下次有空再说吧。
烟火炸裂在我的头顶,我没有听清他收线之前的最后一个音节。
我仰脸看着雨水中仍然绽放地极端艳丽的烟花,燃过的灰烬飘洒下来。
它真美,但也太短暂了。
一秒就已是它的全部。
可十年,这并不是我的一生啊。
手机再一次响起的时候我急不可待地接了就喊允浩,但是那边愣了一下,传来一个我熟悉的,温柔地让我在这大雨瓢泼中几乎瞬间就失声痛哭的声音——
小在?
全世界都静默了,只有我握着的这支手机里的这声带着乡音的呼唤。
我用手捂着眼睛,低低地回应——
妈。
第二天我出门之前我在镜子里看到了一张瘦削到毫无美感的脸,黯淡发青,一看就饱受荧光屏辐射。
我老了,我不再是十七岁了。
我早已没有了高中时让班里女生羡慕的皮肤,也早已没有了当时那种干净的眼睛。
现在眼前的这个人,他皮囊粗糙皱缩内里世故圆滑,皮肤苍老精神疲惫。
我苦笑着把长长了很多的头发塞进围巾,不然看起来会更像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大叔。
出门之后我才发现街上很热闹,原来是小年夜到了。
天上稍微下了一点雨,落在脸上凉凉的。
我淋着雨慢慢往滨海大道溜达,到旧公寓的时候比约定晚了五分钟。
我用钥匙拧开门的时候里面没有声音,客厅里也没有人。
屋子里已比先前整洁了许多,东西都归放回了原位。
我换了拖鞋往里面走,原来允浩在阳台上的竹藤躺椅上睡着了,落地窗洞开,冷风夹杂冷雨围绕着他。
当初我执意要在狭小的阳台上摆放两只藤椅,就是想着我们在五十年后都能并排着躺在这里,即使将死之时没有儿孙绕膝,我们还有暖阳环抱。
但他此时孤身一人躺在这里,却只有风雨裹挟。
我似乎看到了我出门在外的日日夜夜,他是不是也常常这样躺着,独自望着窗外的天一寸寸黑暗,然后和衣而眠。
我无声地走过去,心情和脚步都前所未有地觉得沉重。
他睡得很沉,神情安详眉目静好。
我发现自己果然还是。
非常爱他。
他垂落的右手几乎碰到了地面,指尖有一个散开的本子,我俯身拾起来,发现那是我以前常用的速写本。
我没有学过画画,只是喜欢随手涂抹,不会独创,只会描摹现实,却还算逼真。
这一本不算厚,好像是我高考完那个暑假用的,年代太久,连纸张都变脆了。
我翻了几页,都是家乡的小路还有不知所云的树木和动物,铅笔画早已模糊,很多都看不清楚了。
他最怀念的,是那个时候么。
我们刚刚相爱,还什么都不懂,觉得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就什么困难都不必惧怕的时候。
我在他对面坐下,从提包里掏出铅笔。
我把速写本打开随便找了一页背面,我握着笔画他熟睡的脸。
我画人像的时候总觉得把什么人画下来的话,就仿佛用我的笔禁锢了一具没有灵魂的肉体。
但我现在,却疯狂地想要禁锢眼前的这个人,即使没有灵魂,即使他到死都会怨憎我。
我盯着移动的笔芯,眼前闪过很多画面,那些往日一通压倒过来,我本以为自己无愧于心所以一直挺直脊梁站着,此时却觉得连求救的资格都没有了。
铅笔折断在白纸上,我转着模糊的眼珠从包里翻出小刀,我颤抖着想重新削出一个笔尖,却切开了自己的手指。
血落在刚画下的他的眼睛上。
我用衣袖擦,却擦出了一片凄艳的血红。
21.
我夺路而逃。
我突然失去了面对他的勇气,我趴在电梯的墙壁上,哽咽到几乎窒息。
平静下来之后我到市中心剪了头发,弄得很短,显得年轻了很多。
围巾落在公寓里,失去遮挡的脖子裸露在大雨中,风从我的身后疯狂地推挤过来。
衣袋里的手机又开始聒噪,我手指剧痛,还是掏出来接了。
我正在脑子里极力为我的失约编造谎言,那边却轻声问。
为什么走了。
我在冷雨泼洒的街头迈不动脚步。
他没问我为什么没来。
而是。
为什么走了。
我强忍激烈的情绪,平静地解释说自己突然有急事。
他哦了一声,便冷冷地说那就等你下次有空再说吧。
烟火炸裂在我的头顶,我没有听清他收线之前的最后一个音节。
我仰脸看着雨水中仍然绽放地极端艳丽的烟花,燃过的灰烬飘洒下来。
它真美,但也太短暂了。
一秒就已是它的全部。
可十年,这并不是我的一生啊。
手机再一次响起的时候我急不可待地接了就喊允浩,但是那边愣了一下,传来一个我熟悉的,温柔地让我在这大雨瓢泼中几乎瞬间就失声痛哭的声音——
小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