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痛恨自己在这时候是个废物!他只能让别人豁出命去保护他,却根本不能站起来豁出命去保护别人!!
最先中箭那人终究是倒地,将楼辕压在背后藏了起来。鲜血滚烫洒在了楼辕身上,烫的楼辕几乎落泪出来。那人还剩着一口气,竟然笑了一声,双目空空望着天,自言自语又仿佛是看见了什么人,神智不清了一般,喃喃出声……
楼辕听着他的话,两行清泪倏忽就流了下来。身上猛然又是一重,又一个人倒下,用身体掩护住他,却是笑了起来,说了几句。声音渐渐微弱的时候,楼辕身上又是一沉——
三个人,替他死在了锦官城这条小巷子的巷口。
楼辕咬着牙再不出声。人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楼辕此时是狠狠咬着自己的下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被敌军听见,慢慢的就觉得嘴里一股铁锈味。可是嘴里的味道并没有让他在意,他只觉得冷。
三个亲兵流到他身上的热血渐渐冰冷,仿佛结冰了一样冻得他想要发抖。淅淅沥沥的雨转小了却没有停下,冷到了骨子里。脸上还有两片冰冷的寒意,他知道的,那是他的泪水。
他只觉得好累。守城多久了?他不记得了。心口疼,眼皮很沉。他睁着眼,凝视眼前随意的一片血污,只觉得周围都慢慢黑了下来。一切似乎忽然都离得好远,他忽然想不起自己是谁,想不起自己在这里做什么。他只看得到眼前越来越黑……
耳边一切声音都渐渐远了,只剩下三个人三句话,不断回响——
“兰儿……兰儿啊……等我去你家提亲……”
“风将军……对不起……末将无能……未能、未能护送小楼大人离开……”
“小楼大人,你一定、一定……要活着……”
小楼大人,是他们对他的爱称。因为他才二十二岁,比他们很多人的年纪都要小。他们对他,就好像是哥哥照顾弟弟一般。
然而他这个弟弟却害死了这些哥哥们。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对不起。楼辕想着,对不起。他的眼睛动了动,看到不远处就是寇娘子的脂红阁,有几个李唐士兵进了去……
迷迷糊糊间,仿佛听到了寇白门的琵琶声。然后,意识坠入了一片黑暗……
脂红阁里,寇白门正是盛装艳丽,怀抱琵琶,坐在她初见吴积白时所在的阁楼里,倚着栏杆,俯瞰着小半个锦官城。手指在琵琶上轻轻拨动,并无什么确切的曲调,不过不成韵律几个杂音。她听到了凌乱的脚步声,紧接着,阁子的门被人一脚踢开,几个李唐士兵涌了进来,却在看到她的时候微微一个驻足。
一个胸有成竹一般,妆容精致、盛装绮丽的女子,倚着栏杆静静看着门前,毫无惊慌,仿佛早就料到他们要来一般——任谁见到这样的一幕,都会是怔愣驻足的。
寇白门却是微微笑了起来。她是堂堂一个花魁,此时笑脸盈盈,便恰似的春风吹水,娇俏十分。花红的长裙曳地,拖尾上金线勾绣凤凰穿花;里面雪白的亵衣压不住肤色的欺霜赛雪,耀金色抹胸上红线绣着牡丹。长发上插着一直百鸟朝凤挂珠钗,珠串垂下衬托人面如玉。
再加上此时长夜未尽,夜色尚在,天边正露着一抹灰白,寇白门的阁楼上还挂着两盏大红的灯笼。人道灯下观美,灯笼一照,只显得寇白门更是国色天香。
李唐士兵背井离乡来到这剑南路,行伍里那几个军女支又哪比得上寇白门分毫?当下几人便是躁动了起来,寇白门却是仍然笑语微微:
“几位爷远来辛苦,不如妾身为几位爷唱上一曲儿?”
锦官城此时不过是他们李唐的囊中之物,这脂红阁的楼上又没有锦官城的士兵。脱离战场虽然是死罪,可是他们就在锦官城里,只不过是“有事耽误”了片刻——几个李唐士兵换了换眼色。虽然邵江城是喜欢男人,随军还带着那个叫白斛的男宠,但是主帅齐德隆可是齐家大少爷,男女不忌,他们大可把这个女人送到齐德隆那里换个军功啊!
而且看这女子的风情万种,说不定他们还能先尝尝鲜……
寇白门久经风月场,李唐士兵之间这几个眼神交流里的小心思她自然是一目了然。往日里有资格踏进她的阁楼里的,非富即贵,更是风雅之人,然现在是覆巢之下,她也是自身难保。
——吴公子啊,妾身终究是对不起你了。
远隔千里,也远隔千年的地方,本在熟睡的吴积白突然惊醒,仿佛做了一个噩梦一样坐起身来。身旁曹山荼被他惊醒,摁亮床头的夜灯,睡眼朦胧问他:
“……怎么了?乌鸡?”
吴积白沉默片刻,忽然回身抱住了曹山荼,又把他压回了床上,头埋在他颈窝间,低声道:
“没事,只是忽然梦到你不要我了……我爱你。”
寇白门抱着琵琶,脸上是依然的娇俏笑意,慢慢站起了身来,登上了栏杆。莲步轻移,面对着李唐士兵,稍一失足,便会坠下去。
李唐士兵被她这惊险的举动镇住了,不敢上前,生怕吓得寇白门脚下不稳。寇白门却兀自笑得艳绝,琵琶起处,歌声慢慢——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