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敲门声就响起。黄鹤做了个手势,要杨满坐着别动,自己则站起来走到门口,从佣人手上取过托盘。盘子上是一个描了金边的青花瓷碗,腾腾的冒着热气。走近了,奶香扑鼻而来。
杨满忙不迭的道谢,起身接过来。不等他将粥放下,黄鹤便退后一步告辞了。
趁还热着,杨满拿起碗来喝粥。粥很香甜,冬夜里,牛奶的味道使人愉悦,更何况还有户外的狂风作伴。
窗户缝都糊上纸了,这是北国人民对付寒冷的经验。风吹不进来,却还是能听到它撞击的声音,有时候是一阵尖锐的呼啸。
杨满倒不觉得刺耳,他怀着美好的心情,很安然的入睡。最好最好,晚上不要下雪,那样明晨便能即刻下山。说实话,他有点担心乔正僧,怕他劳心劳力,动作太大,给自己惹出麻烦来。
不过就算真的下雪,大不了晚些下山。既然黄鹤都过来传了话,说明廖枯人已经放下了带自己出国的念头。杨满心头压力顿消,早几日晚几日,他也就不那么在乎了。
按说杨满睡得这么香,中途是不该醒的。但今天晚上的气温降至低点,又或许烧锅的人有些偷懒,到了半夜他竟然醒了。一醒来便觉得身上有些凉,鼻子尖的空气清清冷冷,又夹带了一丝别的气味。
半睡半醒的迷离间,杨满回忆这个味道……想到了,他猛地惊醒,侧身就看到了那一点光,如萤虫一般,在暗夜中亮了又灭。随即,那股熟悉的气息便更加浓郁起来。
山间的夜很黑,窗外没有灯也没有月,但眼睛熟悉了黑暗后,也能看出个大概。杨满不敢相信,他一面猜,莫非自己是在做梦?一面慢腾腾的撑起身,半坐在床上,定定的看着前面,椅子上坐着的那个人。
还是对方先开口,他的声音放得很轻,但很清楚。他说,“你醒了。”
杨满不自觉的要克制呼吸,但吐纳却越发沉重,牵动着胸口起伏,一波又一波,像是月下的潮汐。他的身体仿佛冻僵了一样不能动作,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不远处,那个人放下了手里的雪茄烟,然后起身,一步一步走来,最后近到床边。
这一份迫人的压力,比往常来的更强烈。那是对方自上而下,投到自己身上的目光。杨满仰起头来,在这不见五指的暗中,看清楚了这张熟悉的脸。
乔正僧一样盯着杨满,看了半天,这才慢悠悠的说,“很好,没有瘦,看来你过得不错。”
这话说得杨满心有愧疚,因为他看得出,乔正僧是真的瘦了。
脱了西服,这一次乔正僧穿了身近似猎装的便服,体态上掩盖的很好,但是一张脸却藏不住。浓眉压着眼睛,在削瘦的脸上更分明;下巴尖出来,与脖颈处角度清晰,从侧面看,轮廓更是分明。
那么,这个人真的是他么?杨满还在恍惚,手伸出来,被乔正僧抓住,紧紧捏了一把。对方掌心的温度传来,这才让让杨满确定这并非梦境。因为往日里他梦到的人,总是蒙着一团冷冷的雾,探手过去,触及的也是虚无。
但是即便如此,杨满还是没有话说,又或者是话太多,不知从何讲起。戏台上或喜或悲的啼笑,那是演给人看的。真实中久别的人,相逢往往无言,情愁只在心头。
于是还是乔正僧说。他眼睛落到杨满的肩头,看到他只着一件单薄的睡衣,就这样半个身子露在外面坐了半天,便叮咛他,“快穿衣服,别着凉了。”
穿衣服的间歇,杨满回过神来,开始想这件事的玄妙。如果不是做梦,那乔正僧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但此刻的乔正僧却不肯解释,他耐心等杨满整装。待他穿戴完毕,一手抓过衣架子上挂着的大衣,另一只手挽着他往门外走。
杨满满心的困惑,硬是在门前止住脚步,“要去哪里?”
乔正僧说,“当然是离开这儿,难道你不想走?”
杨满还是没有动身的意思,他手抓在门框上,脚下一步也没有移。面对乔正僧的质问,他回答说,“我是要走,明天……明天我就能下山了。”
于是乔正僧说,“那现在跟我走,不也一样?”
杨满不说话了,事情来得太快,他有点不能反应。照理来说,但凡这个人出现,无论是不是做梦,他都是应该跟着走的。一如六年前,他应该离开秋雁,只身北上一样。
第35章
“不能这么出去……”杨满警告乔正僧,“外面站着守卫呢。”
乔正僧颇不耐烦,口气里还带了一丝沮丧,“你总是不能信任我,我是这么莽撞的人么?”
这有什么可说的,乔正僧心思缜密,步步为营,杨满再清楚不过。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做不到无条件的服从和信任,以至于这两年冲突不断。有时候杨满反省自己,认真想要回到最初的状态,却总是难以如愿。
用乔正僧的话讲,无非是翅膀硬了。这话杨满仔细嚼过,品出些许难言的滋味。如果自己真有什么硬了的翅膀,他是宁可折掉它或者剪掉它,然后继续服服帖帖的呆在乔正僧身边。可惜的是,事情并非那么简单,他也寻不出个答案来。
莫非,真是世上无不散之筵席?杨满很担忧,他怕就此下去,有朝一日与乔正僧的关系破裂。
没有血缘的羁绊,又不是相约白头的夫妻,还有什么理由能与另一人厮守?他们的雇佣关系是不会天长地久的,乔正僧要辞退他,或者他要请辞的话,两句话一个转身,就能落得干干净净。这真是一个文明又自由的时代。
上海的江南船厂对他着意很久了,杨满不是不知道,一直没有动作,应该是顾及到乔正僧的股东身份。但这次连聘书都直接寄了过来,怕是闻风而动,有了乔正僧撤股的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