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很安静,象棋子落木棋盘的声音随着思考的长度,清脆的落下。没人说话,有人在等待着他醒来。
就那么一动不动的躺着,赖着,一直赖到膀胱被憋的受不了了,这才从床铺上坐起。他掀开一床万林绸子面的锦被。没错,就是锦被。常誉跟赵学军都是那种活在过去的人,他们住的小院子,屋子是仿古旧式的屋子,栏杆是仿古旧式的栏杆。这家里的家具,睡的罗汉床,盖的被子,铺的褥子,墙上挂的小挂件,大幅的挂画。全都是过去的东西。如若不是知道底细,猛地进来,会恍惚半天,这里整个时代都是停顿在过去的。有时候,那院子里那方形的天空下,漏进来的阳光都像是故去的时光。
下了床,王希看着脚踏上那双手黑灯芯绒面的布鞋。不用问,改霞姑姑的手艺。这种鞋家里每个人都有好些双。以前白给他穿,他死也不要,改霞姑姑就给他放着。哎,还留着呢。
一堆买好的衣物放在床那边的平椅子上,堆了很高。裤衩,背心,二股筋的,圆领的。衣服是整整齐齐的放了几叠,都是新买的。对着放衣服椅子的高脚古式柜子大开着。大概是叫王希自己整理的意思。他自己整理,下次也好一找就找到了。
王希伸出手,摸摸自己被剃光的头,再看看自己身上。现在自己干净的就像一只白皮猪一般,昨天,不!也许是前天,他用了一大锅炉的水,才洗干净自己,赵学军拿着干毛巾帮他一直搓,一直搓,一只搓到皮肤发红,舒服的就要睡去。那些头发实在梳不开了,没办法,赵学军借了推子,帮他理了一个大光头。
穿好衣服,塔拉着鞋子(鞋小了),王希走出里间,绕过一个仿古镶贝壳画的屏风,来到外间,这外间是赵学军的小书房。这里算不得干净,什么东西都是随意丢的,书籍,魔方,按摩锤子,半袖衬衣挂在帽瓶上。桌子上放着一盘子大黄杏,那杏子黄生生一个有小娃拳头大小,有几个杏子滚在白瓷盘子外,衬的那张暗红色的老方桌子俏皮却雅致。
王希推开雕刻着荷花木门,看看院子里坐在院子当中低头下象棋的那两位长辈。他们没看他,依旧专心致志的看棋子儿。王希也没上前打招呼,他去了厕所,尿了一泡长尿,洗洗手之后,直接去了厨房。厨房的火没有掩,闷热热的。他走到蒸笼边打开蒸笼,一大碗一直保持热度的大烩菜边上放着四个开花大馒头。
端起烩菜,用筷子串起馒头,王希来到院子里,坐到棋盘边的小板凳上,开始大快朵颐。
老常摸了一会棋子儿,顺手把那枚卒子丢到一边,站起来进厨房给王希又端了一碗小米米汤出来,放到他身边:“喝着个,去火。”
“我给你妈打了电话。”赵建国拿出一个原本装点心的铁皮盒子开始收棋子儿。
“哦。”王希继续吃。
“你提前出来,我们都不知道,你也不通知一下。”老常的声音略微有些起伏,很快又按住了。
“走来的?”赵建国问。
“嗯。”王希端起米汤咕咚,咕咚的几口就喝完,喝完端着空碗又去厨房盛了一碗出来,他睡了两天,没什么胃口。倒是这新下的新小米,实在是清香润心,他一连喝了四碗。舒服的毛孔都张开了。
“你傻啊,到那里找个地方,发个电报,我们就立刻汇钱了。社会主义国家,能不给你救济。你就这么走了两个月从广州走回来的?哎,我说你,我说你……算了,你姨,给你炖肉了,晚上我给你送来。”
“哎,住着吧,学军说,你跟他一个屋,我也就不给你收拾了。以后那边归你,以后都归你……钱我放你衬衣下面了,你要想买什么自己置办,东屋什么都有,你自己去挑家具。被子,褥子什么的,叫你改霞姑姑给你做。”老常指指东屋的二楼,说完,站起来,进了里间。没一会,收音机里的评书声传到了院子里。
“叔。”王希收了碗,叫住要推车离开的赵建国:“军军呢?”
“郊区小李砖厂呢!就在以前的市建筑公司东边。你常伯在郊外买了新地方,要躲到山里住,这不……好好的新砖不要,城里不住!神经的他,非要烧旧式砖头,军军在那边看着呢。骚毛的他,这不是,有钱吗……骚毛的他们……万林市都搁不下了……定了好多青砖青瓦么,这一家人都是越来越古怪,好好的城里不住,非要住郊区。好好的楼房不住,非要盖庙住……我以后见自己儿子,是不是直接在家烧香就能招来……骚毛的他们俩……”
赵建国骑着车子走了,这几天他没去单位。这家里这大大小小的事情,烦得很,他索性不去单位家里呆着了。回家的路上,赵建国故意绕了一圈,去了已经通车的万林到江关的公路边上,他点燃两支烟,一支插地上给王路,一支他自己慢慢吸了。
“娃回来了,长高了,有心事了。么事,王路,你娃精着呢,么事,走了俩月都么丢……哎,儿大了,都大啦。学文那家伙,一直不想回来……一直说有事……算了……孩子这个玩意,你放出去了还想收回来?你就别担心了,我跟老常看着呢,不会丢……”他唠叨着,不由老泪长流。
王希收拾好自己,骑了家里的车子出门,绕着很熟悉的自小长大的城市,他去了郊区的小李砖厂。
小李砖厂这边,接了大单子,博物馆的老常订了好多青砖,青瓦,还有雕花砖,雕花墙。师傅是从南方请来的老手艺师傅,所以,这段时间这边来了好多乡下的砖厂师傅也在学艺。
赵学军坐在离砖窑不远的土坡上,看着那边的孔洞,看着那些工人说笑着,推着独轮车,把胚子一车一车的推进砖窑里去。他这样脑袋乱蒙蒙的做了一上午了,这两天,他看着王希在梦里哭了好多次,哄都哄不住。
王希放好车子,坐在赵学军身边。看着远处,今儿的天是一片片晴,一片片清,蓝汪汪的在顶上盖着。他们看着远处城市的曲线,听着狗儿在附近村落吠鸣。凝神远望,最后的溪流那边,孩子们在捞青蛙卵,捉蜻蜓,逮蝴蝶。山那头,老爷山一片绿色,那高高的炎帝铜像,在几十里外的高处也能看到。
赵学军没有理王希,他坐在草地上拿着几根狗尾巴草,手编些动物摆在一边站队。王希看了一会远处,仰头倒在草地上:“我去了好多地方,都没这里好。”
“你都看到什么了?”赵学军把编好的兔子放在一边。
“好多人,他们干活,玩,会朋友,上班。到了晚上,他们骑自行车回家。”王希回答。
“你想回来?”赵学军问。
“不,我住住,住够了,我就出去,然后我死我再回来,我想埋到这边。”
“以后坟地可涨价,你要想躺的地方大一点,最好早些买坟地,能省不少钱。”
“所以你跟常伯就早早的买了地方了?”
“恩,城市早晚改建,我们现在住的地儿,早晚被人买了去。干爹不喜欢人多,我就说,去老爷山下吧,那边好多空地,对了,我们买的那地儿,是咱们以前抓鱼那条小溪的源头。半山上呢,站在高坡坡可以看着这个城市一天,一天的长大,变化……就像你……”
王希头疼了,觉得赵学军越来越活的像个小老头,他的语气极像常誉,眼神也像,带着一丝对生活的审视,对世界的观察。他坐起来,打量他的侧面。少年赵学军凝视城市远方的侧面很漂亮,王希不会写大段的词儿去形容。他就觉得,他头发很黑,鼻子直直的,眼睛里那个黑色,能把整个世界都关进去。特深沉,特骚毛。
“这……这要烧到什么时候呢?”王希有些尴尬,只好说那些青砖。
“要很久,铺地板的是铺地板的砖,花墙是花墙的砖,院墙,是院墙的砖,还有金鱼池的砖头。还有瓦,每一个地方用的都不一样,干爹看着古代建筑图想的,我觉得也挺有意思的……你想想,以后我们搬过去,有没一股子,万林老爷山,城东十里,陂陁蔓延,涧谷深密,中有浮图精舍,西曰漳河,东曰炎居。依山临壑,隐蔽松枥,萧然绝俗,车马之迹不至……住在那样的地儿,多舒坦。”(注)
“哎,哎……军军,你说什么呢!”王希一片气闷,站起来,伸出手使劲拍赵学军的脑袋顶。
一巴掌扒拉开王希的手,丢开那只刚编好的小狗,赵学军站起来,死死盯着王希,一直盯到王希有些毛骨悚然问:“干嘛呀?别这样看我。”
赵学军咬咬牙:“我想打你,怎么办?”
王希无所谓的笑笑:“那你打吧。”
“我够不到!”赵学军一脸愤然!他今年没长个。
“垫块砖。”王希乐颠颠的建议,他没觉得赵学军会打他。
赵学军真的扭头跑下坡,不一会,他端来一块大墙砖,丢到地上站了上去后,死死的盯着王希。王希走到他面前,认命的闭住眼,不反抗也不动,看上去,挺可怜的。
一个大巴掌,夹杂着风声,“呼”的一下,热辣辣的盖到了王希的脸上。
“啪!”
王希愣了,捂着脸,退了一步,指着赵学军有些恼羞成怒:“靠!真打!”
“废话,你以为呢……”赵学军怒了。
王希郁闷的要死,捂着脸转身要走。
“等下!”
王希背对着他停下脚步。
“你过来,我还没打完呢。”赵学军下了砖,举举手试着打了两下,觉得下面打这个力度方向很不方便,大概是不疼,他郁闷的翻身又上了砖。对他勾勾手:“过来。”
王希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转身走到他面前,站好语气里带着一丝哀求:“就一下啊,就一下啊,我跟你说一下,一下……”
“行!”赵学军点点头。
王希本来睁着眼盯着,可他看到,赵学军使劲抡起胳膊大臂带动小臂画圈,他又闭上了。
一直蜻蜓飞过草地,几声很响的,连续快速的巴掌声,将蜻蜓惊得画个半圆,高高飞走。
“干!说话不算数!”王希恼了,他推了赵学军一下,赵学军一屁股坐到地上,又立刻蹦起来对着他的脸就是一顿挠,一边挠一边骂。
“本事大的你,混大油呢么,敢走私了,你怎么就没给武警就地击毙呢……你没看到你妈那样,都快死了,死了!你妈都不想活了!你真本事了,敢去走私……”
王希不动了,慢慢站直了给赵学军打。赵学军那整整憋了快两年气,捂在心里都流了脓,今儿不打他一顿,会把自己憋死。这亏绝对不能吃。
“我告诉过你,你要好好活着,你看你的熊样,打个电话求人那么难吗?宁愿蹲大狱,你也不求人,多伟大,多清高,是不是我要赋诗一首赞美你?!啊?!”
“不用,你写了我也听不懂。”
晚上,常誉烧了一桌子菜,搬了桌子到院子里。赵建国带着王希在自己家给广州的苏珍去了电话,这才带他回来,这一路,赵建国都愤怒的不成。
王希在电话里对妈妈说,他不想上学了,上了也学不进去。这二年,王希算是正式进入了社会,他学着像一个大人一般的去思考,他不是不想享受少年的生活,然后再回归学校。谁都可以回去,他不行。他要为自己,为家里,好好打算打算。别人再好,那是别人家,即便是赵叔叔,常伯伯愿意当亲生儿子管他一辈子,但是,他不可以,他爸王路不许。
高橘子跟赵学兵看着鼻青脸肿的王希,一脸迷惑不解?王希回头怒视赵学军。赵学军很坦然的扭身进了厨房。
“军军打得?”高橘子惊讶极了。这几年赵学军老实着呢,很少发威,他替他二哥打架的事儿,全家一直觉得那是梦,假的。
老常放下酒瓶,小跑着过来,伸出手抬着王希的下巴上下看:“能吃饭吗?喝汤吧。”王希摇头:“能吃。”老常点点头,转身去倒酒,一边倒一边小声嘀咕:“该打,打得好。”
橘子摸着王希的头,想起自己姐姐家那几个,又哭了一顿。赵建国劝了几句,见没用,也就不理她了。
“吃鸡腿。”赵学兵夹了一只鸡腿到王希碗里后死死盯着他。王希冲他笑笑:“你看我做什么?”
“没啥,你吃。”赵学兵挺想表示下自己内心世界的某种情感,可是他这人在外面那是一只巧嘴八哥,到了家里,却是嘴巴最笨的。大概是被赵学军抬杠抬得没信心了。
赵学军在厨房,帮着改霞姑姑忙活,他不时的抬头去看着院子里,被家人围绕在中间的王希。他低着头只是闷头扒拉饭。偶尔,忘性大的奶奶想起什么后,会拿起她那支黄山旅游纪念拐杖敲他一下,再骂一句:“倒母东西,不争气!”王希不敢反抗,悄悄的挪屁股。
夜色降临,老常拉开院灯,招呼大家开吃。最初的时候,大家都挺沉闷的,吃了一会,老常憋不住的放下筷子:“你不上学,你以后干什么?,程咬金还会三板斧呢,你会什么?你要钱没钱,要知识没知识,你跟我说你能做什么?”
王希把筷子放下,嘴巴里咀嚼了几下咽下食物后,挺认真的回答:“我想先打工,钱存够了,在老家办个工厂。我们那边好多办厂的,不过都是外面来的老板,我想办个加工电子小零件的工厂。我知道,我什么都不成,叫大家操心了,伯伯……我敬你。”王希端起酒杯,敬了老常一杯。老常愣下下,还是喝了。
“叫我试试吧,我就是不成,您能不叫我回来吗?我这不是还有家呢吗。”王希想张大嘴巴笑出一些自信,又被嘴角的伤疼的将笑容憋了回去。
“哎呀,我总归不是你爸,我不能打着你,强迫你,看着你,哄着你去上学。你这孩子…… 哎……”赵建国喝了一口闷酒。
这天夜里,王希彻夜无眠,他闭着眼睛,耳边听到赵学军在那边翻腾。他睁开眼,接着月光,看见赵学军,拿着一叠古代单据那样的东西,爱惜的抚摸了一夜,看的他毛骨悚然的。
作者有话要说:(注)赵学军篡改了苏辙的武昌九曲亭记。
36、第 三十五章 ...
闵顺要去参加“新青年新风尚大赛”,大赛第一名据说是一台双卡燕舞录音机。闵顺倒是不稀罕那台录音机,他稀罕出风头。
这天下午,在家里睡觉的王希被赵学军强拉着去看闵顺走台,他反正也没什么事儿做,这些日子,他喜欢在家写写画画,看书看资料,闲了去橘子阿姨那边坐坐,剩下的时间就是陪着常伯看西游记,重复的看,反复的看。他从不说烦,每次还很有兴趣的跟老常讨论,高兴了,两人还去翻原著。
没有少管所的队列训练,没有报数出去劳动,没有写心得体会的日子令王希觉得日子就像美梦,他每一天都怕醒来,这种由自己支配时间的感觉真的很好。
万林市有着世界上最可爱的气候,四季分明,气温总是恰恰好,不太热,不太冷,甚少有过多的雨雪降临这里成灾的年份。今年夏天,最高温的几天合起来不过六日,待那个时候过去,天气便不炎热了。赵学军骑着车带着王希,王跨坐在后车座上,双脚耷拉在地上,鞋半挂在脚上。
他拒绝穿新鞋,这几天一直半套着那双有些小的布鞋,再配上这个大光头。不用问,劳改犯刚出来。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他走过的地方,基本半径之内,是真空的。
闵顺走台的地方,在老花园那边。老花园是个有趣的地儿。万林府志里说,在古代这里是曾有一座古老的书院名叫“五龙书院”。后来历史缓缓流动,有一群青年在此聚集,先是闲聊玩耍,后来就造反了,那群青年组织起义和团,反了洋教,烧了教堂,后消失在尘埃历史里。
许是义和团那群青年人热血多年未冷,也许骨血里有种青春的沸腾精神在吸引他们,也许这里被谁摆了少年不羁的风水大阵。随便什么吧……这原因大概只有那两颗在老花园长了几百年的老槐树知道了。
从第一代书院起,这里就是万林市青少年走上叛逆年份的扎堆第一场所。后来,赵学军去过很多城市,他发现,在别的城市也有这样的地方,青少年在那里扎堆,消耗青春,然后成长……万林市所有的男孩子,偶也有女孩子,他们是这样长大的。出生、上学、小学、初中、高中、混老花园、十八岁……基本就是这样的一个成长模式了,一代一代很少更改,从无替代。
闵顺被安排在了老花园的青年舞厅的场子走台。赵学军进去的时候他刚念到高尔基的海燕的第一句:在苍茫的大海上……他才念了一句,台下有着一群跟他混的不错的青年少年便扎堆起哄。一起鼓掌大叫:“好!”
赵学军跟王希走了进去,那群少年自动让出中间的位置。坐在中间的宋长安没有动,他只是奇怪的看了一眼搂着赵学军肩膀的这个高瘦的秃子。“那是谁?”他问赵学兵,赵学兵看了一眼,冲着王希挥手:“舍得出来了,我以为你孵蛋要孵一年呢。”
王希白了他一眼:“滚蛋!”
“哎,你没孵出来,叫哥滚个鸟啊。”赵学兵打着哈哈,扭头对宋长安说:“这是我家老三,他生出来的时候,我家没粮了,我妈拿他换了五斤咸鸭蛋。其实军军是老四。看着我的眼睛,这是真的。感动吧,伤感吧……”
宋长安顿时信以为真,上下打量王希,王希皱眉,直接对着赵学兵就是一脚,把他踢了个踉跄。赵学兵不生气,只是从口袋里拿出五块钱对站在一个小破孩说:“替哥买盒巧克冰棍给大家分吃去……快点啊……要海航的……”
“别听我哥的,这是王希,我王路叔叔的儿子。不过……也算我家人。”赵学军跟宋长安介绍。
宋长安对王希笑笑,王希也笑了下,还冲他点点头:“我知道你,宋长安,军军说过你。”
“唔……”宋长安点点头,隐约着觉得不对劲,却也说不上那里不对劲。总是他有些不舒服了。
闵顺站在台上,脑袋上焗着最少一斤发蜡,他穿着一套并不合身的白色西装,打了一条艳红色的领带,样子就像个八十年的新郎官。他这身行头是从橘子的橱窗里扒下来的,他想扒下来很久了。这次市里共青团举办的活动,要求所有学校都参加,闵顺是六中的风云人物啊,他怎么能不争呢。
闵顺争了,老师说他无法展现新时期青年的风采?靠了,谁告诉他,毛的风采?那是什么碗糕?闵顺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就磨着高橘子以金鑫市场的名义把他推荐了进来。
闵顺打了个响指,一边的小弟按了下录音机,随着一阵钢琴协奏曲的过门响过,闵顺脑袋上扬,举起一条手臂,动情的念到“在……苍茫的大海上……”
“哥,我给你买回海航冰棍来了……!”舞厅大门被猛的推开,刚才那小破孩举着一盒冰棍大叫大喊的跑进来。看热闹的少年一哄而上,片刻人手一根冰棍,然后一起坐在桌子上舔,舔完对站在舞台上的闵顺挥手:“快,快……都等着看呢!”
闵顺眨巴下眼睛,只好倒带再来:“……在……苍茫的大海上……”
“长安,给哥们来跟希尔顿呗!”身边有人要烟,声音还不小。宋长安掏出香烟发了一圈,最后给舞台上停了的闵顺也甩了一根。闵顺蹲在舞台边上抽烟,一边抽,一边愤恨的对小弟说:“倒带!”
舞厅的门被一群叽叽喳喳的少女推开,她们一进来,就是一脸厌恶的挥舞着白嫩的小手,娇声啐骂:“哎呀!呸!好多烟……臭死了……什么味!”
那群少年一起扭头:“男人味呗!哈哈……”
说实话吧,这群鳖孙,样子可憨了……笑的可傻了。
市二中的一群少女,今天在这里排了时间走台子,领头的那位大姐姐据说是市里舞蹈团在省里拿过奖项的。她穿着蝙蝠衫,蹬腿裤,梳理的很洋气的那大马尾辫子一甩一甩的,周身透着一股子御姐气质。
“呦,谁说是男人的站出来,姐姐拔了你的裤子瞧瞧,看看长毛了没?”这位大姐一张嘴,闵顺的手下立刻全灭,他们尴尬的你推我,我推你了一会,觉得失了面子一般的扭头一起对着在台上发愣的闵顺大喊:“别看了,快点练!”
闵顺向台下瞪眼,他们又蔫蔫的互相推。负气的摆手,闵顺站起来,他眼睛盯了下那位指挥小姑娘摆位置,去屏风后面换衣服的舞蹈团大姐。嘴巴抿抿,心说:“切……”也不知道他切的是个什么……
小帮工倒好带,按下键,一阵激荡昂扬的钢琴声响起,闵顺站直了,眼睛看着……空泛的前方,灵魂顿觉一片空灵高尚,他潇洒的一挥手,那便是一阵轻轻的走,轻轻地来……不带走一片云彩的忧愁……这台风……靠,吊死了。
以上这话,是他自己夸自己的……
“在……苍茫的大海上……”
“呀……老鼠!”正在那边屏风后换衣服的少女们突然集体大叫,少年们舔着冰棍,眼睛发亮的看着那群少女上下乱蹦,那顿时就是一阵青春的波涛汹涌,刚刚发育好的孩子们啊,那里见过如此美妙的场景,那一下,他们也激荡昂扬了,他们丢开冰棍,捡起各种道具,一起冲进温柔乡,大家一起打老鼠。
闵顺蹲在台边,哀愁的看着台下,吸着寂寞的香烟。
赵学兵满地找工具,这地儿还没这样干净过呢,凳子腿都没一条……
赵学军笑倒在王希怀里,不断的打他的肩膀。
王希在起哄:“那里……那里……你脚下……打啊!猪啊……”
宋长安看着那两人的背影,也笑着……
那只老鼠……谁也没见到,据说有过,又不见了……
满足了的青少年齐齐回了舞台下,坐好,假意很安静,其实很焦躁的说:“哥,念呗,等一下午了。”
闵顺丢了烟头,长长的吸了一口气,站起来,呲呲牙,咬着后槽牙跟说:“倒……带!”许是闵顺的怒火从台上传染到了台下,这一次,大家都不敢说话了,都老老实实的双手放在膝盖上坐好,神情认真的听着。
“在……苍茫的大海上……”
“哎,金鑫市场的娃,时间到了么,给人二中的模特队,腾地儿么!”看门大爷举着一个老母鸡啄米的闹钟进门高喊叫,大声撵人。
闵顺呆了下,他猛地蹦下台一把抓住已经笑倒了的赵学军,以狂吼,快速的语句嘶吼到:“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象黑色的闪电高傲地飞翔一会儿翅膀碰着波浪一会儿箭一般地冲向乌云它叫喊着就在着鸟儿勇敢的叫喊声里乌云听出了欢乐……啊!啊!啊!”
最初大家笑成了一团,然后就没人笑了,他们只是呆呆的看着发狂的闵顺嘶吼海燕。
闵顺终于背完,双手叉腰,站在那里胸腔快速起伏,喘着粗气的指着这帮人说:“你们……你们……这帮……傻逼……憋死老子了。”他说完,摔门而去。
场子里,先是安静了一会,接着又是一场哄堂大笑……
这天夜里,天气有些微凉,王希自己翻来覆去折腾了一会,没人陪他说话,他觉着有些寂寞,于是披了衣服到常誉的屋子里去找赵学军。
小院里,安安静静的,只有蛐蛐在叫,王希塔拉着鞋子,来到常誉屋子外。
“你觉得王希会要吗?!”常伯的声音高声响起。听到自己的名字,王希停下了脚步。
“干爹,你就说这是你给的呗。”赵学军的声音里带着哀求。
“军军呀,不是干爹说你,这些东西都是你的宝贝,你就是卖钱,也要放到十年后,听干爹话,不!最多五年。随着人们物质消费水平高了,精神需求也会高。古董这东西,要卖到最合适的年份,相信干爹它值更高的价钱,你就是卖,也要卖到真心稀罕它的人的手里。
王希的钱,干爹有,你知道的,干爹在海外继承了一笔钱,不少呢。也不缺你这几个。我不赞同你卖这些东西……这些东西对万林市,对山西历史……就拿钱来说将来的价值不可估量……现在卖实在可惜啊。”常伯的声音带着不赞同,带着商量,甚至有些恳求。
王希的手从竹子门帘上放下来,他慢慢蹲下默默听着里面的声音。
“呵……谁说我要卖了,我这是抵押,抵押在您这里!以后王希有钱了,你再告诉他啊,会给我赎回来的。而且,我这个是投资!”赵学军的笑声里带着一丝小狐狸的狡诈。
“我就说!没那么简单,你个臭小子算计干爹吧,好吧,好吧。要多少。”松了一口气的常伯呵呵笑着。
“那个……嘿……干爹……有点多,要二十万。”
“什么?!二十万?你见过二十万吗?你才多大,他才多大,开口就是二十万?你知道二十万代表什么?他摞起来比你都高!”
“骗人,没那么高吧!”
“你见过钱吗,你见过钱吗?你有我见过钱?”
“见过啊,贝币,刀币,喏……银票……哎呀!干爹……”
“太多了,太多了……不是干爹没有,你才多大?王希才多大?你们连个计划都没有,怎么就敢提二十万呢?真是孩子……”
屋子里安静了一会,赵学军语气平静中露着一股子信任,带着一股子哀求:“干爹,这几天我跟王希谈过,他想建个厂,我觉得南方那边机会还是很大的。而且……王希是个人才。您常说,人这辈子必须执着。他就是个很执着的人,像他这么大的人,谁敢为了家跑到香港那么远的地儿,他有冒险精神!他懂得负责!您说人必须懂得负责的。这次……他从广州敢一分钱不带的一个人走回来。说实话吧,我是不敢的,那不是简单的行走,这一路谁知道他遇到多少事呢,可他一个字都没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