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扫墓 by 吴沉水(上)【完结】(17)

2019-05-31  作者|标签:

  我心中百感交集,抚摸着那些硬皮纸本,默默无语。却听黎笙在身后带笑的声音:“怎样,喜欢吗?”

  怎么可能不喜欢?可是,你让我怎么喜欢?

  “这些书来得也巧,欧洲那边,有家道中落的有产者后代欠了钱要出售祖宅抵债。那栋房子内有远近闻名的藏书,但屋主却不连带出售。兆柏便想方设法拍下了那栋房子,用他的祖宅,又贴了不少钱,跟那人换了藏书。你知道人家问他,夏先生为什么那么喜欢书,他怎么答的吗?”

  “你也知道,兆柏书读得少,没少在那所谓的上流社会里闹笑话,这下又这么大张旗鼓地买人家几代人的藏书,不少人背地里嘲笑他只怕是买回家当摆设,装点门面罢了。兆柏说,我读书不行,但我家里有孩子书读得很好,这些是买去送他的。”

  黎笙顿了顿,接地说:“他说的是你。”

  我闭上眼,猛然间,有股热流涌上眼眶,不知要耗费我多大的力气,方能忍住,不流淌下来。

  很久以后,忽然间,有人朝我走来,有双手臂自我身后抱住了我。我第一次没有挣扎,静静地任他将我拥入怀中,任他的体温,一点点沤染进我贫乏寒冷的身体,任他握住我的手,一根根松开紧握的手指,任他在我耳边轻轻叹息,微微亲吻,低声说:“乖,放松点,送你这些,是为了你开心,可不是为了让你浑身紧张。”

  我颓然无语,只觉他紧紧拥着我,头埋在我的颈项之处,鼻端的温热喷洒在耳际肩头,那以强硬做底,温柔为面的一张大网, 时间将我从头至尾罩住,令我动弹不得。满身疲惫之间,却听他柔声安慰,细语连连。若不是亲身经历,我简直不知道,原来夏兆柏竟然能如此温柔细语,如此软言贴慰,但是,这又如何?我满心的愁苦,难道就如此化作细语春风,飞逝了无痕迹么?

  我募地睁开眼,双手搭上他环抱住我的胳膊,略略挣扎,转过身来。看着夏兆柏满心期待的脸,我心中冷静无比,口吻颤抖,又带着怯弱说:“夏,夏先生……”

  “还叫我夏先生?”他好笑地看着我,柔声说:“叫我的名字,好不好,叫我兆柏。”

  我低下头,咬着唇,半天才犹豫着说:“兆,兆柏……”

  他仿佛十分开心,脸上顿时现出光彩,捧起我的脸,深深地吻了下来,我一动不动,任他吻到我天昏地暗,身子发软,心里的某个角落,却冷静到冷酷的程度。夏兆柏气喘吁吁地放开我,目光中有痴迷,有感动,有不属于他的狂喜激荡,捧着我脸颊的手竟然微微颤抖,想要笑,眼中却迅速蒙上水雾。他仰头让水雾倒退回去,再看我,却又大大地咧开嘴笑了,一把将我抱起,犹如傻子一般在屋内旋转好几圈,一直到我头晕求饶,才将我放下。他看着我,笑着语无伦次地说:“我今天好开心,宝贝,你是我的宝贝,我今天真的好开心……”

  我听见自己声音,软绵绵说:“我,我可没答应你什么……”

  “没关系,我可以等,我可以等。”他迫不及待地应答。

  “我,我想一个人呆会。”我抬头看看那些书,不用假装,我相信我的眼中一定有欣喜的光芒。

  我深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夏兆柏没有介意,脸上照旧漾开微笑,摸摸我的头发,嘱咐说:“好了,不难为你。别看太久,注意眼睛休息。”

  “中午吃饭我会来叫你,想吃什么?”

  “随便好了。”

  “桌上有茶点,如果饿了可以用些……”

  “知道了。你比我妈还罗嗦。”我佯装不耐烦起来。

  “好了好了,我马上就走。”

  “等一下。”我犹豫了一下,看着他的眼睛,说:“谢谢你。”

  夏兆柏笑了起来,柔声说:“你开心就好。”

  第 34 章

  夏兆柏明明走到门口,偏又回头,冲我笑了一笑。

  我心中一凛,条件反射地冲他一笑,夏兆柏笑得更深,打开门,临出去前,温柔地说:“别着急看完,整间屋子的书都是你的,你有一辈子的时间慢慢看完。”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我的笑容骤然变僵。然后,我慢慢转过脸去,慢慢地吸气,呼气。

  什么是一辈子?那样的时间,分明很长,长到能将最美好的感觉磨灭殆尽;又那么短,短到你昨日还在兴致勃勃规划未来,今日却已措手不及,一命呜呼。

  我在书桌前面坐下,将脸埋入手中,满室书香,流光静怡,我叹了口气,抬起头,目光徐徐掠过一排排书本,满心空茫之中,却又分明有一丝令人恐惧的欢喜慢慢流淌。这一册册书,一页页纸,不仅仅是一件礼物,还透露着那人难能可贵的用心。我本以为,身家如夏兆柏,若要送谁礼物,只怕所需不过动动手指头,自然有底下秘书助理替他备办齐整。可是,这样满满的一屋子书,这可遇而不可求的买书机缘,这满满当当的心意,又岂是不知底细的陌生人能办的来?

  说不高兴,那是假的。

  从未有人如此待我,可是,若做这件事的是其他人,哪怕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我也能坦然感谢,欣然接受,但偏偏是夏兆柏。

  为什么,偏偏是夏兆柏?

  我扶着额头,揉揉太阳穴,决定将心底那点不安驱走,做正事要紧。我摸摸书桌,打开抽屉,那里面空空如也,我当年放置其中的一些物品想必已经被清除,包括那支上了膛的手枪。我关上抽屉,敲敲桌面,随后曲起身子,钻到厚重的书桌下,沿着抽屉的内部摸过去,到得底部,触手微凸,有一块松动的木板。我轻轻一撬,那块木板跌落下来,露出夹层里隐匿的格子。我伸手进去摸索,心中坎坷不安,隔了这么久,那东西不在了,完全可能。却不曾想,手指立即触到硬皮本的封面,我心中一喜,忙将那硬皮本拽了出来,登时,一本蓝色封面的笔记本落入我手中。

  我的手有些颤抖,深呼吸了下,方摸上那普蓝绸缎包裹的封面,一打开,是我熟悉的笔迹,用的是黑色钢笔,字体修长得过分,一笔一划似乎也带着不甘。扉页上写着八个字:“个人手礼,不足道哉”。

  这是我上一世最后几年的日记本。我留学欧洲,学了老派西方绅士记下杂事的习惯,或一日,或几日,会将自己的生活做几行交代。不涉及情感发泄,只纯粹的记事而已,我随手一翻,只见上面写着:“x年x月x日,小清返港,接他回来,穿白色毛衣,甚为可爱。”

  我淡淡一笑,又翻了一页,上书:“x年x月x日,小清和我吵架,要搬出去住,我不放心,不甘心,但如之奈何。”

  “x年x月x日,我的戒指磨花,送俊清那枚,他到底从没戴过,此生所愿,终究是奢望。”

  我面无表情,继续翻看:“x年x月x日,公司出问题,董事局、家族众人只忧心个人所得,内忧外患,俊清终于说来帮我,我心甚喜。”

  我讥讽一笑,翻到中间:“x年x月x日,怎会发生如此荒诞的事?不,我不能允许发生如此荒诞的事,是他,一定是他,他逼迫我,侮辱我,处心积虑弄垮我的公司,还要处心积虑毁了我的人,世上怎会有这样的恶魔?”

  “x年x月x日,天阴 压抑,我终究是斗不过他们,明明是个陷阱,我却还是一脚踩下去。”

  “x年月x日,这等丑闻一出,我已百口莫辩,林家声誉毁于一旦,我也斯文扫地,难以收拾,无颜苟活了,也罢,我累了。”

  “x年x月x日,就算死,也要把姆妈和俊清的生活安置好,还有萨琳娜,我平生未尝亏欠一人,唯有她,终究是辜负了,希望他们能好好活吧。”

  我啪的一下合上日记,定了定神,才又翻到最后一页。贴着书皮,用透明胶粘了一枚精致小巧的钥匙,正是我要的东西。我揭下胶纸,把钥匙拿出,又将那本手札塞回书桌下面的暗格,拍拍手,气喘吁吁地坐下来。那枚钥匙此刻安慰躺在我的手心,握得太紧,掌心微微发疼。我犹如 紧一个美妙的希望那般牢牢握住它,想到钱,想到我即将能得以开展的新未来,心中稍定,就在此时,却听见门外传来轻声的剥啄。

  我心里一紧,喝问:“谁?”

  门外却无声响,我定了定神,站起身,过去打开了门,却见门外一腰板挺直的老人,拄着拐杖,看着我,目光闪烁,头一侧,耳畔两枚早年的翡翠耳塞,泛着润泽光芒。

  竟然是七婆,我呆住,一时间只顾贪婪看着她的脸,待将那脸庞上轮廓纹理,样样铭刻心上,也好日后有个念想。我们便这么隔着门槛,无言相看,我的眼眶渐渐朦胧,宛若说不得的那些话,掩在缄默下不为人知的情感,缓缓借着那水汽,从内而外流淌出来,我微微张嘴,却是无语凝噎,开开合合,试了好久,终究压下情绪,嘶哑着道:“您,您怎么来了?”

  她一眨不眨地看着我,眼神复杂,问:“你在这干嘛?”

  我抿紧嘴唇,半响,方微微叹了口气,说:“夏先生说,我可以这看书。”

  七婆没有说话,却从我身边径直走了进去,缓缓打量满室书籍,缓和了口气,问:“好孩子,你也喜欢读书写字?”

  “恩。”我垂下头,哑声说:“我家里没有这么多书。”

  “以前,东官也很喜欢,但他从小被教着要做很多事,反倒没时间了。”七婆抬头看我,微笑着说:“这个书房,早该找人填满它,夏兆柏偶尔也会做件对的事,虽然这种几率很小。”

  我禁不住微微一笑,说:“您若不喜欢我在这,我可以走的。”

  “不用。”她挥挥手,说:“整间屋都是夏兆柏的,我又能守得住哪里?”她口气促狭,朝我眨眨眼,说:“我只是为了找夏兆柏麻烦。”

  我笑了起来,自然而然过去扶她在一旁的沙发坐下,说:“您不要老去挑衅夏先生,会吃亏的。”

  “我怕他?”老太太口气十分嚣张,顿了顿,忽然道:“你不懂,夏兆柏就是欠骂,我越骂他,他越开心。”

  “还是,不要激怒他的好。”我想起夏兆柏的手段,心有余悸地 。

  “傻孩子,你当夏兆柏为何能忍我这老太婆?”七婆握住我一只手,轻轻拍着,微笑说:“他不过跟我一样,也是寂寞。”

  她见我有些诧异,抬头看看这间书房,幽幽叹了口气,说:“房子老了,就好像成了精,人住在里头,冷不丁的,就能看见往事历历在目。瞧见那个桌子没有?”

  她指着书桌,我点了点头,她笑着说:“那是东官刚刚做当家人,兴冲冲地给自己弄了这么大一张桌子,说大桌子用起来宽敞舒服。可终究啊,没用上几次。”

  是的,公司事务,逼得我手忙脚乱,恨不得长在办公室,回林宅后第一件事便是冲凉睡觉,哪里有闲情逸致用自己的所谓书房?

  我们一时间都有些沉默,七婆拍拍我的手,站了起来,说:“难得跟你这孩子投缘,来,七婆带你去另一间书房。”

  我抬起头,一时间有些不忍陪她回忆往事,但却见她兴致高昂,叹了口气,站起来问:“怎么还有另一间书房?”

  “东官的爸爸妈妈用的啊,”七婆笑着说:“不是我老太婆自夸,只怕你整个港岛,也找不出第二间那么漂亮的。”

  我默不作声,只装作头一次来林宅,跟着七婆出了书房,左拐右拐,到宅子东侧的露台便,一路上遇到的下人保标,都冲七婆微笑致意,想来老人家仍颇有威信,想来,夏兆柏待她如上宾,自然底下人便只会更加尊重。她打开一扇门,冲我招手,说:“快进来。”

  我犹豫片刻,终于还是踏了进去。

  七婆没说说错,确实找遍全港,也没有第二间这般精致古雅的房间。因为找遍全港,也不会有第二个偏执的女人,像林夫人那样,不惜巨资,着魔于打造古意盎然的一个世界。我闭着眼睛,也能准确知道这里头每样明清家具的年份特征,每样东西的名称来历。它们共处一室,一时间,仿佛时光凝固,不曾经历那些生离死别,动乱离散;不曾有过那般事态变迁,人世浮沉,它们只是静静的存在,将光阴一寸寸都纳入木刻肌理,再一点点,吐出润泽深厚的光。

  “怎么样?漂亮吗?”七婆问我。

  我胡乱点点头。怎会不漂亮?可惜这间房间,自我幼年,进入的次数便屈指可数,我若要来,还需父亲偷偷带着,林夫人不在的时候方可进来。那角落边的黄梨木交叉圈椅,当年父亲就任我坐在膝盖上,笑着一遍遍教我背宋诗。只要外面佣人 一句:“先生,夫人的车进来了。”他便会立即手忙脚乱,将我抱起,一边往外走一边抱歉地说:“东东,爸爸先跟你出去哈,不然妈妈看到要生气的。”

  时至今日,我忽然想起,为何林夫人会生气?自己儿子进书房又怎么了?

  “我闭上眼,还好像能看到先生夫人坐在那边,一个写毛笔字,一个微笑赞许,真是神仙眷侣,羡煞旁人。”

  我禁不住冷笑了一下,脱口而出道:“是啊,我听林先生说,他以前连进来这里都不被允许。”

  七婆愣住,随即叹了口气,走到那案几之前,摸摸上面的刻花图案,摇头说:“夫人性格刚毅偏执,东官小时候,确实受了很多委屈。我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心疼。”

  我深吸了一口气,往事已矣,又何必在此像个稚龄孩童,委屈满腹呢?我微微一笑,说:“严师出高徒,林夫人也许也是为了让自己儿子成才。”

  七婆摇摇头,叹息说:“如果她知道,就是自己一味逼着把自己儿子弄得一世人不开心,她一定会后悔死。”

  我黯然转身,却听七婆缓缓地说:“夫人一世好强,又生得聪明,天赋极高,做起生意来男人都不是她对手。人人都说林氏铁娘子有多厉害,个个以为她事业心比男人都强,其实我却知道,在她心里,先生才是第一位,儿子也好,公司也好,都比不上先生。”

  “东官是她唯一的儿子,不管想不想,愿不愿,林氏都只能由他继承。但他十足十像了他的父亲,心肠软,脾气好,这样的性子,放到商场上,不是等着被人分而食之吗?”

  “所以林夫人便从小待他那般严苛?”我笑了起来,看着满屋古董,像是给那不存在的,早已仙逝的人听一般:“东官的性格不是缺点,但却被当成缺点,这对他,又何尝公平?要求一个人做他不可能做到的事,因为他不具备的品质而不断责难他,我不得不 ,林夫人的想法,很可笑。”

  七婆沉默了,此时却听门外一人大笑说:“说得好,小逸真是越来越让我惊喜了。”

  我们吓了一跳,抬头望去,却见门外站着一人,俊逸潇洒,黑绸唐装衬得肌肤细白如雪,正是那惘然若仙的黎笙黎管家。七婆松了口气,骂道:“阿黎,你想吓死我老太婆吗?不声不响地突然出来。”

  黎笙笑嘻嘻地走进来,说:“七婆,你老人家心脏是钢做的,哪那么容易被吓到。小逸,”他转头看我,目光有赞许,有欣慰,说:“你刚刚说得很对,我阅人无数,还是头一次,听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说出这么痛快淋漓的话来。真让我汗颜啊。不过,”他冲我狡捷一笑,说:“你这么早就明白人生要怎么走,岂不少犯很多错,也少了很多乐趣?”

  我脸上有些热辣,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问:“黎先生难道期待我犯什么错吗?”

  黎笙挤挤眼,说:“错里以错,将错就错,这才有意思,你不觉得吗?”

  “行了,打什么哑谜,你来这干嘛?”七婆不客气地打断我们,问:“姓夏的派你过来叫小逸了?真是,我才跟他聊了一会,他就不放心了?我能吃了他?”

  “您还不知道自己有多像虎姑婆吗?”黎笙笑眯眯地说:“小逸这么嫩白可爱的模样,落到您手里,我都不放心,别说兆柏。”

  “呸,我还不放心他那种衣冠**呢?”七婆愤愤然骂道:“看人家小孩长得好就蠢蠢欲动, 我老太婆看不出来吗?你去告诉他,有我在一天,他就别想动小逸一根寒毛!”

  黎笙扑哧一笑,说:“好,我去转告。让兆柏来跟您老人家,Pk一场,看看鹿死谁手。 ”

  黎笙轻飘飘转了个身,笑道:“哎呀,虎姑婆行凶,小逸宝宝救命。”

  我忍笑 :“好了好了,你到底来做什么?”

  “来报佳音,”黎笙笑着看我,说:“叫我一声笙哥哥,我就告诉你。”

  “不是叫Uncle Lee吗?”我笑着反问他:“怎么半天不见,辈分矮了一截。”

  “我跟兆柏同辈,没理由你叫他名字,倒叫我叔叔。”他理所当然地说:“来,叫声笙哥哥,我就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我看看七婆,摇摇头,说:“爱说不说。”

  “唉,你这样真是无趣,跟个小老头似的。”黎笙摇摇头,说:“好吧,你记不记得自己投了稿给电视台和杂志社?”

  我微微眯眼,果然,我一举一动,都在夏兆柏掌握中,脸上却作出惊诧的表情,问:“你怎么知道。”

  “小笨蛋,因为你得奖了,”他笑嘻嘻地对七婆说:“没准,我们这会出一位专家学者呢。”

  第 35 章

  当晚,夏兆柏以我得奖为由,在宅子里弄了个小宴会,除了我们两人,还有俊逸的管家黎笙、大块头保镖阿彪、这家**医生宋医师、并我住院之时遇到的夏氏两名助理均有出席,等到我坐定了,居然听到一阵拐杖敲击之声,回头一看,惊喜连连,竟然连七婆都到,她态度倨傲若女王,一来便声称出席乃是冲着我的面子,夏兆柏但笑不语,居然好脾气将女王的鄙夷数落一一笑纳。

  宴席上氛围甚好,所上菜肴以中餐为主。港岛资深的富贵人家,每个宅子均有自己私藏的各菜,上流社会宴客酬宾,少不得东家西家攀比一番,不仅考量家底,还考量情趣,更是较量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贵族原则。当年林夫人在世之时,处处要为同行翘楚,这等功夫,自然少不了。我记得,那时家中厨房就分中西两部,厨师长是跟了林家几十年的老人,柜门里锁了一本林家食谱。夏兆柏如今虽富贵尤甚林家当年,但是,餐桌上的东西一上,明眼人一看便知其底气不足。这也是他颇沦为旁人背后诟病嗤笑的一个原因,老话说得好“为官三代,方识穿衣吃饭”,夏兆柏再有本事,却也只能习得这些奢华的表皮,未能明白里头的精髓。

  我本就不在意这些东西,又早已习惯简逸的平民百姓身份,见了菜肴偏清淡寡味,只心里微微诧异而已。果然,不单是我,便是七婆一见菜色,便眼露鄙夷。夏兆柏亲自为我布菜,他一启筷,大家方纷纷用开,我冷眼旁观,黎笙是老狐狸,心里想什么,脸上半点不露;宋医师是素食主义者,这种安排,正合心意,筷子动得勤,脸上笑眯眯(两个助理在大老板面前,殷勤用饭尚且来不及,哪里敢嫌弃菜色不好?唯有阿彪是个实诚人,看了满桌萝卜青菜,顿时垮了脸,闷闷不乐地动筷子。七婆吃了几口,便开始指摘这里火候不行,那里不够精细,黎笙偶尔回两句嘴,宋医师再插几句,饭桌上倒不嫌寂寞。

  他们说他们的,夏兆柏全当耳边风,只顾微微含笑地为我夹菜,再看我吃下去。我被他盯着浑身不舒服,也不习惯别人为我布菜,便轻声说:“夏先生,你自己还没吃呢,不用管我。”

  “又叫我夏先生?”他笑着,问:“早上不是喊了名字吗?”

  我脸上有些发烫,悄声说:“他们都在……”

  他呵呵低笑,问:“不好意思了?没事,他们都听不见。来,悄悄叫我一声听听。”

  我迟疑了一下,终于低低喊了声:“兆柏。”又忙补充一句:“你快吃吧。”

  他甚为满意,眼底深邃当中有两簇炙热火焰静静燃烧,我一触之下,心中一颤,不敢再看,忙低下头装作一心一意吃饭,耳边听得夏兆柏轻声叹息,带笑着说:“真希望,每天都听你这么喊我。来,这百合是新鲜的,尝尝。”

  他拿调羹舀了一勺西芹百合过来,还未送入我的碗中,却听七婆啪的一下放下筷子,喝道:“不能给他吃西芹!”

  她此言一出,大家皆是一愣,我则初为错愕,随即心中一震。简逸的身子虽然七劳八损,但底子还是年轻人,加上简妈照顾妥当,并无胃病这些顽疾,但上一世,林世东忙于生意应酬,早早落下胃病,有段时间甚至胃溃疡,西芹韭菜之类刺激溃疡面的食物那是碰都不能碰的。我心中狂跳,手微微颤抖,当年东官一应饮食起居均是七婆打点,这种事她最是熟悉不过,现在脱口而出,是认出我来了吗?

  我猛然抬头,直直望向前世的母亲,却见她眼中带泪,似有千言万语,却苦于无法诉说,只是看着我,看着我,默然无语。

  “小逸不喜欢吃吗?“夏兆柏口气淡然地问:“我倒不知道。”

  我咬着下唇,勉强笑了笑,说:“是啊,我受不了那个味。”

  “挑食的小东西,”他带着爱宠笑说我:“这么瘦,可不能再随便挑食,知道吗?”

  他如此一讲,倒将现场的凝固和尴尬一扫而空。底下一名助理立即随声附和说:“挑食不好,简少还是要注意营养均衡。”

  黎笙笑了一下说:“也许小逸想瘦身呢?”

  那人一愣,大家却禁不住微笑起来。“要减肥也容易,”黎笙一本正经地说:“第一,少吃姜,第二,多吃黄花菜。”

  “为什么?”那名助理问道。

  “你没听说万寿无姜,人比黄花瘦吗?”

  他此言一落,众人纷纷笑起来,只有我与七婆,实在无法强颜欢笑。终于,七婆别开脸,放下碗筷,瓮声瓮气说:“我吃饱了,各位慢用。”

  她说完,也不看其他人,便径直执起拐杖,走开了。我心中戚戚,也是食不下咽,勉强撑了一会,倒好像刚刚吃下去的东西在胃里化成石头,膈应得我难受。

  夏兆柏关切地问:“怎么不吃了?”

  “你像填鸭一样,我早吃饱了。”我此刻没有耐性应酬他,皱着眉没好气地说。

  他呵呵低笑起来,柔声说:“我还恨不得把你一朝一夕,养得白白胖胖。”

  你当养猪吗?我横了他一眼,觉得此刻若与他理论,颇为幼稚,忍了忍,终究放心不下七婆,待他们吃得差不多,便对夏兆柏说:“我想回去看书。”

  “才吃过饭,要散步才行。”他不允。

  我不想与之多话,冷冷地说:“总之我要回去了。”

  夏兆柏叹了口气,说:“那好吧,你先过去,我待会来找你。”

  “不用。”我站了起身,对其他人略点点头,转身走出餐室。

  后园花木扶疏,几棵老桂树在夜风中送来沁人甜香。我那间玻璃花房,夜色之中,绰约得宛若月上寒宫,橙黄灯光透出来,远远看着,犹如梦中境况,却分明已是回首百年,物是人非。我悄然走近,果然从虚掩的房门内瞥见七婆的声音,呆呆坐那摇椅之上,身影单薄犹如纸裁一般。我心中大怮,握紧双拳,极是犹豫,不管她认不认得出我,这等境况,让我再装陌生人对她转过身去,那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可若贸然上前,让我又以何等面目去抱头痛哭呢?

  满怀愁绪,终究只能化作一声叹息。

  “是谁?”她骤然警觉。

  我的头脑尚未作出判断,身体却不听使唤,呆呆地迈上前去。这个时候,我恍然大悟,原来我心底最真实殷切的期盼,是再当自己是那数年未归的游子,扑到母亲怀中寻求慰藉。七婆猛然转身,一见我,呆愣了片刻,颤巍巍伸出手来,呜咽着问:“你,你,是你,对不对?姆妈没有看错,对不对?”

  我摇头不语,闭上眼,两行眼泪缓缓落下,理智上明白夏兆柏顷刻会找来,我应当转身离去,不该再次上演相认戏码,可双腿却犹如灌了铅一般挪动不得。忽然身上一颤,已被她牢牢抓住,被母亲一双手,一寸寸,自手臂到肩膀,摸索而上,耳边听得她哭着问:“是你,是你,那天晚上,在这个地方,跟我说话的是你,我认得你的声音,我认得这双手,是你,没错,绝对没错。”

  我用力一挣,拼命摇头,呜咽说:“您,您说什么,我不懂,我没听懂……”

  “不要骗我!”她一把抓住我的胳膊,用力之大,几乎不像一个老人的力道:“我伺候了你三十年,三十年啊,你的那些小动作,你的习惯,你说话想事情的模样,姆妈闭上眼都能想得出来。世界上有长得相似的两个人,但绝没有小习惯一样的两个人……”

  “您弄错了,”我一手掩面,说:“我是简逸,是简逸……”

  “我不管你现在叫什么!”她一把将我的手拉下来,直视我的泪眼,固执而疯狂地说:“一个平头百姓的小孩子,怎么可能像林家规训好的大少爷一样用餐?你当姆妈是夏兆柏那样的暴发户好糊弄吗?他不懂得那些,姆妈在林家呆了一辈子,怎么可能不知道?”

  “那,那不过是林先生告诉我……”我搪塞着。

  “胡扯。你记不记得,当初你走之前几日,跟姆妈说过什么?你说,你好孤独,一个人活了三十三年,竟然连个知心好友都没交到。东官我自小带到大,他若但凡能跟谁说说心里的苦,又何必过得那么累?”七婆哭出声来:“被人欺负也不说,公司要倒闭了也不说,二少人面兽心,忘恩负义也不说,我日等夜等,就等到去差馆领你的尸首!到死了,也只是留钱给我,一字半句都没有!夭寿仔,你怎么能这么狠心,啊?姆妈将 疼到心里去,你呢?到底把姆妈当成什么?你的心呢?你到底有没有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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