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我跳了起来,多年的教养令我脱口而出:“对不起,我没想到……你没事吧?有没有弄伤?”
夏兆柏定定地看着我,目光由阴沉逐渐转为柔和,最后慢慢微笑了,摇头叹气说:“第二次了。”
我呐呐地转过头,说:“没伤到的话,请出去,谢谢。”
“你第二次袭击我,再有下一次,我一定不会跟你客气。”夏兆柏口气平淡地说,大踏步进来,我的房间实在太窄,他人高马大,顿时占据不少空间,那压迫感随即而来,我退了一步,咽了口唾沫说:“你,你要干嘛……”
“坐下!”他简单命令。
“夏先生,我不想争执”我清清嗓子,深吸一口气,尽量不让外面的简师奶听见,说:“也不想袭击你,我不想我妈有什么误会。”
“放心,她约了人,现在出去打麻将了。”夏兆柏淡淡地说,“她拜托我,来听听你的志向之类,据说,你想读历史?”
我难以置信,他到底是如何取信简师奶,让她觉得他就是个关心民间疾苦,真心愿意帮助我们的好人?甚至于,我都能揣测到简师奶的心思,她那样单纯的女人一定觉得这是个机会,夏兆柏在本港呼风唤雨,若我真入了他老人家的法眼,只怕日后能谋个好点的前程?
我扶额叹息,坐了下来,夏兆柏是商人,我也曾经是商人,事到如今,也只能坐下来谈判,看看能将事情如何解决。我睁开眼,指指我的床说:“我们谈谈吧。不好意思,只有一把椅子,你坐床,我不介意。”
夏兆柏却不答话,直直走了过来,在我面前坐下,我大惑不解,却见他俯身曲起我一条腿,放到他膝盖上,我大骇,竭力收回,却被他牢牢按住,我口不择言,挣扎着叫道:“你,你说了今日什么都不做!”
“你以为我要做什么?”夏兆柏好笑地看着我:“放松点,这点诚信我会讲,我给你搽药酒。”
“不用……”
“那或者我不跟你谈,我跟简太太谈谈?”他淡淡瞥了我一眼,说:“比如她儿子蓄意伤人,拍我的不雅照片勒索,或者更远一点,在我宅子里偷东西又连夜潜逃?”
“你不要血口喷人!”我气得发抖:“我妈肯定会信我的!”
“是啊,她当然会信你,只是她肯定会因此担心,来求我放过你,不要将你交个警察,你想看到她来求我?”
我咬着嘴唇,恨恨地看着他,半响,一寸寸放松了搁在他膝盖上的腿,他说得对,我怎么舍得让简师奶去求这个混蛋?怎么舍得,我今世的母亲,去向我前世的仇人低头?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轻轻挽起我的裤脚,露出半截小腿,晶莹剔透的肌肤上,一道常常的疤痕如蜈蚣一般狰狞扭曲,份外醒目。他的手掌握了上去,温度炙热,带着不容拒绝的气势,从上而下,由轻而重慢慢摩挲按摩。一股热流涌了上来,夹杂着酥麻、疼痛、愤怒和无奈,我扭过头去,自欺欺人地想,就当这腿不是自己的,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吧。
片刻之后,他停了下来,轻声问:“疼吗?”
我此时方觉得,腿上一片火辣辣地疼痛,我咬牙不答,忽然,腿上被浇上一阵冰凉,他将半瓶药酒,浇了下来,我嗤了一声,本能一缩,他猛地一抓,手劲奇大,使劲搓揉拍打,我受不住,终于闷哼出声。
“疼也忍着。”夏兆柏冷声说,头也不抬,继续揉我的腿,待那阵火辣辣的痛感伴随着血脉通畅的暖意出现,他方住了手,可手掌仍然慰贴在我的小腿处,阵阵暖意仿佛直达心底,他微微笑了,柔声问:“好点没,痛得可好些?”
我惊诧地看着他,忽然想起,我一见他便只顾着怕他要怎么报复我,报复我的家人,却忘了一件最基本的事,那就是,夏兆柏今时今日,怎么样也算一个富豪,收拾我这样的人,比捏死一个蚂蚁还容易,又何须屈尊降贵,莅临这里?便是要施恩,可也无需亲自到来,还与我们一道吃饭,还为我,搽药酒?
他难道不该将我抓起来,交由手下痛扁一顿,或是让简妈找不到工作,或是害我们流离失所,才更符合他的一向做法的吗?
还是说,他此刻施恩的背后,隐藏更为阴险的用心?毕竟,谁会闲着没事,为一个即将失业的女人提供适合她的工作?会放着家里高薪聘请的厨师不用,来我们这,吃一顿上不了台面的家常便饭?会为一个数度忤逆他的少年搓揉伤腿,然后还暗示有一个基金,可以帮助他上大学?
这些俗称“雪中送炭”的事情,搁在林世东身上,他会做。因为他受的教养,他愚蠢的人人平等的观念,让他选择做一个滥好人;可这是夏兆柏,夏兆柏,不是该杀伐决断,面不改色,不是该看着旁人被他逼了跳楼,还能倒红酒细品,他不是,曾经逼得我失魂落魄,没了活路,还能与我那个堂弟,媾 和庆贺的么?
一瞬间,他有阴谋的想法几乎为我所确信。但是,我心里却又隐约有了一丝不安,那双搭在我的小腿上的手,确实温暖厚实,经过他那么一折腾,我骨头缝隙中丝丝冒出的寒气痛感,似乎,真的有所缓解。
我受的教育,从来没有教过我,如何恶狠狠在别人的帮助前转过头去,即使那个人,是我的仇人,我想了想,还是低声说:“谢谢。”
夏兆柏仿佛很高兴,微笑着说:“我手艺不错吧?我的父亲,以前是个跌打医生,就是乡下那种,没有医师执照,专门给人看点风湿骨痛,跌打损伤的,我这都是跟他学的。”
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们还未反目成仇的时候,夏兆柏有一天喝多了,也曾跟我说起他的家乡,据说很美,很安静的小地方,却不曾谈起他的亲人。我奇怪他为何跟我谈起这些,但我没有打断人说话的习惯,便默默听着,夏兆柏停了一会,说:“我父亲因为没有正式执照,吃尽了苦头,尽管临床经验丰富,却不得不偷偷摸摸行医。所以他最大的愿望,便是有天,我能考上省城医学院,成为一名有学历的医生。可惜,我却不是那块料。”
“我后来做过很多事,”他见我看他,笑着拍拍我的腿,说:“多到你想象不出来。可是,就没有做过医护这一块。我现在生意做得很大,跨着好几个行业,可也没有涉足医药这一块。我想,我是彻底,跟医字无关。”
我心想,幸好无关,不然那人命关天的地方,你不知道又要造多少孽。
他深深地注视我,说:“我现在有点相信你说的,世东会跟你聊他不跟别人说的东西。你确实,令人有想说话的特质。”
“这种特质,世东身上也有。”夏兆柏缓缓地,斟酌词句地说:“世东是个很奇怪的人,他仿佛总能,很认真地聆听你说话,但是,又好像一句话也没听清……”
我别过脸去,淡淡地说:“夏先生,怀念林先生,咱们另找时间地点吧。”
他尴尬地住了口,一双手仍然贴在我小腿上,这让整个气氛既诡异,我默默地动了动腿,他仿佛惊醒一般,忙收回了手。我将裤管放下,盖住那道难看的疤痕,将腿从他膝上缩回来,夏兆柏问:“另一条腿呢?”
我哪里肯让他碰另一条腿,支吾着说:“受伤的是这一条。”
“这样啊,”夏兆柏微笑着说:“那就好,受的罪也少点。”
什么那就好,我怎样与你何干?我皱了眉,觉得还是直奔主题的好,深吸了一口气,我鼓起勇气迎视他的眼睛,问:“夏先生,咱们开门见山吧,您到底想做什么?这么不依不饶,到底要什么?我们家情况你也看到了,实在是微不足道的升斗小民。您这样有身份有地位的人,若对付我们孤儿寡母的,也没意思不是?如果我之前有得罪您的地方,我给您道歉,您若是心里不接受,那说出一个方法来,能做到,我尽量来做,做不到,那至少表了个诚意。但请您在我在此之后,高抬贵手好不好?”
夏兆柏安静地听我说完,脸上笑容尽敛,眼中闪现我熟悉的算计和冷厉,双手抱胸,打量我片刻,忽而冷冷一笑,说:“有没人说过你很够胆?”
我知道这是他发怒的前兆,当初,他便是如此冷笑着,在董事局指使人发难,最后进来全面接受成果。坦白说,我如此与之相对,心里真的怕,可我还得护着简师奶周全,再怕也只能硬着头皮上。我努力微笑,保持口气的淡然说:“承蒙夸奖,我只是希望大家开诚布公讲清楚,您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总不会跟我们这些小市民计较,尤其是,”我偷看了他一眼,厚颜无耻地说:“跟我这样的未成年人计较。”
他勾起嘴角,说:“我做事,从来不看对象,只讲原则。”他看着我,淡淡地说:“是不是未成年人,出身怎么样,根本不是跟我讲数(谈判)的条件。”
我早知他不讲规则,心下一沉,说:“中国有句老话,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夏先生,投鼠忌器,您想清楚了。”
“确实,投鼠忌器。”他冷笑说:“可你也不是光脚的吧,简逸。简太太是个好妈妈,对不对?你说,这么好的妈妈,你若来不及孝顺她,可怎么好?”
我心里一紧,额冒虚汗,不用看一定脸白如纸,夏兆柏一见,皱了眉头,叹了口气,过来不由分说,将我搂入怀中,像哄小孩一样温言说:“好了好了,吓你的,乖,没事了,我怎么会对付你妈妈,简太太我也很欣赏呢……”
我挣扎,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冷酷起来,说:“乖乖的别动,再乱动,我刚刚说的就都不算数。”
这人怎么如此出尔反尔?我一阵气闷,被迫将头搁在他胸口,听他呵呵低笑,仿佛弄什么好玩的事一样,摸着我的头发,低声说:“乖,不要怕我,其实我的要求很简单,绝不会让你做奇怪的事情,也不会影响你正常的生活。你只要答应我这个要求,你对我那些失礼的地方,我全都可以既往不咎。”
“要我做什么?”我趁他不备,从他怀中钻出。
他眼中有些失望,却不再强人所难,微笑说:“很容易,你每周抽出一个下午陪我,具体时间我定。”
我明白地说:“夏先生,我绝不会满足你奇怪的嗜好或性取向。”
“你的脸确实不错,”他好笑地看着我,挑着眉毛,**地说:“可你确定,你这副身体,若我要,能满足得了我?”
我怒道:“你夏兆柏钱大把,有的是人投怀送抱,何必弄这等强买强卖,落了下层?”
他看着我,微笑着说:“牙尖嘴利,简逸,你知不知道,你一旦收了那副害怕的表情,模样有多美。”
我冷笑:“夏先生又知不知道,你的嗜好有多特别,这等锺意别人唾骂的习惯,您要找的怕是专业心理医师,而非我这等普通人。”
他微微点头,公事公办地说:“废话到此为止吧。简逸,我的要求很简单,你每周抽一个下午给我,跟我一起回忆一下世东,你既然说,你是他最为信任的人,那想必,他也跟你说了很多我不知道的事。那些,我都想知道。作为交换,我给你母亲安排一个工作,你看如何?”
“为什么?”我跳了起来,“你凭什么要挖一个死人的隐私?林先生死得够惨了,你为什么还不肯放过他?”
他幽幽地看着我,那一刻,我确信,他眼中浮现的哀伤,那种哀伤,是我始料不及的沉重,似乎在我看不到的某处,他也与我一般,背负着十字架,日日踯躅前行,不得安歇。我心中一痛,转过头去,却听他犹豫着,低声说:“如果我说,如果,我说,”他长长叹了口气,犹如自言自语一般,说:“我怕,再没人跟我聊他,我会忘记他呢?”
“那就忘记好了。”我低喊出声。
“忘记?”他苦笑着看我,摇摇头,说:“你不懂的,这个不能忘,不能忘。”
我转过身去:“我不能同意。抱歉。”
夏兆柏的声音骤然变冷,说:“简逸,你以为你有跟我谈判的资本么?”
我心乱如麻,半响,方听见自己哑声说:“好吧,但,若我不想说,你不能逼我。”
“好。”
我转头说:“每周一次,我做不来,每月一次吧。”
他摇头说:“两周一次。”
我瞪眼,说:“你要付薪酬!按顶级心理医生的时薪算。”
他微笑了,说:“好,但在哪里,地点由我定。”
我闭上眼,心里一阵苦涩浮起,我低声说:“夏兆柏,你真是个混蛋,人的伤口,过去就算了,为什么一定要挖出来看?他妈的有什么好看?”
夏兆柏哑然无语,很久,才说:“因为,那些伤口已经腐烂发臭,不这样,人迟早,都得从头烂到脚,活活疼死。”
我忽然有种豁出去的感觉,昂起头,问:“你到底,想在我这寻找什么?林世东的影子,还是你对林世东的愧疚忏悔?”
他叹了口气,伸手摸上我的脸颊,轻触一下,在我甩开之前,已经收回,他哑声说:“我夏兆柏做事,从不讲愧疚后悔那种东西,因为没有用。但是,有别的……”
“别的什么?”
“以后,我再告诉你。”
第 18 章
我越来越不懂夏兆柏。
从前,我只知道他是我所认识的人当中,少数几位真正具有在杀伐决断,运筹帷幄才智的人。这样的人,若生在古代,便是乱世的枭雄;若生在战乱,便是决胜千里的统帅;生在这样一个时代,驰骋商场,谋划算计无所不能。他的崛起,一方面固然是这个都市在当代创造的又一个白手起家的传奇;但另一方面,何尝夏兆柏本人深谙商道,一入其间即如鱼得水?在我尚未与之翻脸的时候,我曾经笑问过他,为什么做什么红什么,一帆风顺到令人眼红的地步,夏兆柏莫测高深地笑而不答,我心想对方必有自己的独到之处,遂不再追问。
到得后来,夏兆柏处处打压林氏,又买通董事局,串通我的亲信倒戈,再散播谣言,令林氏股价狂跌,他趁机收购,令林氏基业,一夕之间摇摇欲坠。我苦苦支撑,筋疲力尽,却拼尽全力,也未能力挽狂澜。终于有一天,我们在同一商务会所偶遇。那时我求见某位世伯拨冗相助,哪知苦求了半天,那老狐狸却只一味推搪敷衍。世态炎凉,四面楚歌,我心力衰竭,躲入洗手间以凉水泼脸,一抬头,便见夏兆柏面含讥讽地站立背后。我不欲与之言语龌龊,遂从旁离去,哪知却被他一把拽住胳膊,上下打量一番,忽然奇怪地说了句:“收手吧正东,你不适合做这些。”
我记得自己闻言大怒,似乎终于按捺不住,骂了他什么难听话,继而摔门而出。这大概是我上一世,最后一次与夏兆柏对话。我当时满腔悲愤不甘,事隔许久,我骤然想起,却不得不承认,其实夏兆柏说的是实话。我这样的性情观念,别说林氏当家人,便是一个中小公司负责人都未必做得好。我之所以能坐这个位置,不过仰仗自己与林夫人的血脉关系,仰仗自己林家长房嫡孙的正统位置,当然,还有林夫人铁血手腕的积威犹在。
这么多年过去了,多少事情,都被我消散风中,却在这一晚上,忽然无比清晰地重现当年与夏兆柏最后一次正面冲突的情景,当时,他的神情我记得很清楚,便如猛兽低头斜觑利爪之下的猎物,忽而有些悲悯,带了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忍,轻轻地说:“收手吧世东,你不适合做这些。”
而今晚,他又带了同样的,更为明显的表情,在临出我房门前,回头深深看我,沉声说:“小逸,不要怕我,我不会伤害你。”
夏兆柏有恻隐之心,这听起来殊为滑稽,就跟说他会后悔愧疚一样,令我深感恶寒。在某种程度上,我很明白夏兆柏是什么人,明白他性格中的阴狠坚硬,决不是虚伪作假;可是,在另一层意思上,我又很困惑,不知道叫夏兆柏这个人的真相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他一定要挖林世东的隐私呢?难道是因为好奇,可那好奇心怎会大到,不惜拐弯抹角,设计一个素不相识的少年?
难道说,他真的看上了简逸的皮囊?
我心中大惊,忙奔到浴室,拧开灯,却见镜中少年,风华正茂,一张脸与其说漂亮,倒不如称之为美丽来得更为妥帖。可身材瘦削,眉目间带了病气,容颜苍白颓丧,因为栖息了三十几岁的灵魂而显得格外死气沉沉。我松了口气,夏兆柏这几年呼风唤雨,也算阅尽千帆,简逸这副病怏怏的模样,怎么可能入得了他的眼?联系到夏兆柏买下林宅,又替林世东修了华丽坟墓,还有刚才那些令我琢磨不透的话,只怕他那古怪的执着,还是要着落在林世东身上。
这么一想,我心中稍定,看着镜中少年,嘴边浮起一抹淡然微笑。我对自己说,林世东已死,林世东已死,林世东已死。也就是说,无论他作为夏兆柏有关胜利的回忆还是有关遗憾的回忆,他都只能是回忆而已。而我,只要守护住简师奶,守好我这个家,便是将林世东制成干尸,以供夏兆柏观摩又如何?死了的人,怎么都,没有活着的人大。
于是我坦然了,只将应付夏兆柏,视为另一种形式的打工,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夏兆柏本就不苟言笑,城府极深,费劲他的心思,我一来猜不透,二来也无那个心力时间。我能做的,是控制我自己的情绪,减低我对这个男人的憎恶,好好抛点林世东细微末节,却又可以查证的小事与他知晓便好。在华富村生活一年,我至少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不去忧虑没有发生的事情。能活着,每一天都不容易,每一天都需要你精神抖擞,去热爱你的生活,然后,生活才可能会热爱你。至于三餐有无菜加,食粥还是食饭这些全凭本事,吃到了固然要开心,吃不到却也无需介怀。正如楼下黄师奶一家信教,每日餐前要祷告感谢我主赐予面包食粮一般,很多时候,心境安宁,不过是你愿意低下头,承认自己富足。
自那日后,夏兆柏倒恪守诺言,不来打搅我们母子,只每个两个礼拜,便与我约见一次,每次为时三个小时,做足礼貌,事前有派助理与我约时间地点,聊完后会派车送我回家。至于我的酬劳,他每次折成现金,装入信封,当面交予我,我也老实不客气,施施然收下。回家打开一看,那里面的钱,不多不少,大抵相当我打工一周的费用。这个数目,显然夏兆柏是经过考虑,也算合理,那句“按顶级心理咨询师价格收费”不过玩笑,他和我皆知道,如果真的按那个价格付,只怕反而有不必要的顾虑和麻烦。
如此过了两月,港岛早已步入夏季,街上车水马龙,见之便令人烦闷,我忽而中暑,病倒卧床,不得已向勇哥勇嫂请了假。在床上躺了一个礼拜后,却又接到夏兆柏私人助理打来电话,说是夏先生今次约我于某山顶餐厅会面。我病未全好,遂托病辞谢,心想反正上几次聊天,我们也不过说些不着边际的闲话,连林世东三个字,都少有提及。有一次,根本就是他在我对面处理公务,我顾自看书发呆,时间到了,又各自回去。类似这等会面,缺一次两次,有甚要紧?那位助理小姐一听我不去,却惶恐起来,连声:“简先生不要令我们难做。”倒像我要拒签事先谈好的重要合同一般。
我又好气又好笑,再说多两句,那女孩已经声线颤抖,软声哀求,估计只差梨花带雨了。我叹了口气,也猜到大概夏兆柏那等boss,动辄以“约不到你就给我走人”之类的话语威胁。可我见夏兆柏,回回需得打醒十二分精神,现在身子疲软虚弱,怎么可能应付得了他?我怎与那女孩拉锯,却听话筒那边,一阵骚动,随即一个低沉威仪的男声传来:“你病了?怎么回事?要紧吗?”
是夏兆柏,我淡淡地说:“中暑而已,没什么。”
“既然没什么,就过来,我派车去接你。”他顿了一下,说:“过两日我去欧洲,大概要大半个月才回来。”
我沉默不语,他又接着说:“今天的酬劳,已经准备好了。超市也将建成,我已经让人将简太太的履历拿去。”
我皱了眉头,不知道那边的夏兆柏似乎感觉到我的不悦一般,立即解释说:“我会去欧洲很久。”
他一贯为所欲为,这等补充说明的话,有些难以想象,可我们这几次会面,他的态度着实温文有礼,若不是我与之的旧隙非同寻常,只怕便要为这等强势男人特地做出的和蔼亲民状给迷惑。我迟疑了一下,终究盘算起,一礼拜未打工,那便少了一礼拜的钱,再不拿夏兆柏这份酬劳,则中秋节送简师奶的礼物,便无法去买。念及此处,我松了口,说:“那,我不想吃荤腥之物。”
“这里有海鲜粥,做得很好。”他飞快地答道:“我马上派司机过去。”他顿了顿,又说:“带件外衣,餐厅内空调怕很劲。”
我挂了电话,换了衣服,病了几天,连穿上牛仔裤都觉手指颤抖,气喘吁吁。待我梳洗完毕,喝了厨房内母亲煲好的中药,留下纸条,说自己去夏先生公司有点事。夏兆柏知会过简师奶,说是逸仔有空,可去他公司做小助理,也算提前踏入社会。母亲自然千恩万谢,我却知道,这不过是为我们奇特的会面寻找借口而已。我换好鞋出门,进电梯下来,一出大厦,一股热浪扑面而来,我几乎要站立不住,满眼俱是下午四五点钟白花花的日光。一辆黑色奔驰静静停在楼下,我走了过去,那司机立即下来替我开门。
我道了谢,坐进车子,闭上眼睛。车子七拐八拐,开了许久,我朦胧睁开眼,却见盘旋港岛特有的窄小山道上,看来离目的地尚有距离,我又闭上眼,此时颇觉浑身有些发冷,身不由己蜷在后座上沉沉睡去。不知睡了多久,梦中踯躅冰山之上,忽然看到一个火炉,立即奔了过去,张开双手双臂紧紧抱住,暖意果然一丝一丝被汲取过来。又过了一会,仿佛感到那火炉逐渐变成一张人脸,怎么看着有些像夏兆柏。我一惊之下,迅速睁开眼,发现自己犹如婴儿,被人牢牢抱在怀中,身上还盖着那人的西装外套,入鼻一股古巴雪茄的淡香。
我心中一震,勉力抓住那人衣襟,抬起了头,却见一张不怒而威的男性面孔进入眼帘,眼前之人,俨然是夏兆柏。我不欲与之如此亲近,抓住他衣襟的手不由松开,脚下一软,整个人滑到车厢底下,他臂膀一收,大力勒住我的腰,随即脚下一轻,我已被他就势打横抱起,犹如软弱无力的洋娃娃,卧于此人臂弯,令我痛恨不已。我心里虽又惊又怒,正待死命挣扎,怎奈那人双臂竟如铁圈一般,加上我头晕欲吐,只剩下低声喘气的份,根本不能挣脱他分毫。
“别动!”我听见夏兆柏低吼一声,又抬头吩咐司机:“开快点,离医院还有多久?”
“十五分钟左右就到了,先生,还好一路都不塞车。”
医院?我骤然清醒,去什么?我用尽全力攥紧他的胳膊,喘着气说:“别,别去……”
我以为我声音够大,哪知听起来犹如蚊子哼哼,也亏得夏兆柏耳力甚好,居然听到,低头命令说:“叫你乖乖地别说话没听见吗?”
我若身体安好,定然嗤笑他老子又不是你谁,凭什么听你的之类,但我现下哪里顾得上这些?只顾拉着他的胳膊,断断续续地说:“别,不用去,我,我常这样,过,过会就好……”
夏兆柏眉头一皱,硬邦邦地说:“我说要去,便一定要去,小孩子不要插嘴。”他眼神一冷,说:“你不是说只是中暑吗?怎么这么严重?一开车门,你整个都昏在后座上。”
我顾不上回答他,开玩笑,你一个超级富豪自然可以把医院当你家后园,想干嘛干嘛,我怎么跟你比?再说了,若这个身体真查出个什么事来,还要不要简师奶活了?我的手无法抑制地战抖,颤声说:“夏,夏先生,不要去,别去,我真的,过一会就好,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