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开明失笑,“墨狂?”
青年点点头,见他立刻接过,整个人不再那么紧绷,明显松了一口气——大约是在庆幸,终于成功将麻烦推出去了。
公子开明笑了声,随手招来木鸳,一蹦三跳了上去,风拂过他的面颊,将简朴的小屋抛在脑后。
“活的久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新鲜了,使用止戈流的魔族能撑多久啊?”
装着墨狂的匣子像有千钧重,公子开明嫌弃地扔来,随意靠在木鸳上。
二十年时光在他这样纯魔的生命里不值一提,死去的神子面貌模糊在了记忆里,这位钜子也将要离世,他与百多年前萍水相逢的神子、与策天凤相关的几页过往,终于都要滚进故纸堆中。
公子开明有些寂寞,又十分自在。
他想回去给自己写牌位了。
第10章 第 10 章
09
晨光熹微,透进床幔的光细弱幽白,上官鸿信迷迷糊糊睁开了眼,下意识要转过身,不想惊动了靠在一旁的人,揉着眼睛往怀里钻,温热的呼吸扑在颈窝,咕哝模糊不清。
他低头在那道十字剑印上贴了贴,耐心顺削瘦的肩窝、脊背抚下去,回来轻柔地梳理睡的凌乱的白发,俏如来微蹙的眉心舒展开,呼吸很快恢复了平和。
上官鸿信抵在他额头假寐,身子仿佛变得很轻,比飘浮的鸿毛更无依靠。魂灵游荡在现实与梦境,贴着温热的身体,呼吸若有似无的檀香,二十年的等待似乎只为了这一刻,温存的令人不敢置信。
片刻游移,他飘飘忽忽间恍若置身火海,耳畔惨绝的哀嚎是人,还是魔?他浑身滚烫,流通四肢百骸五脏六腑的血液沸腾一般,像是在突突跳动,心神却记挂在了别处,平静无波。
峡谷中大火汹汹,食人族血肉,啖魔物筋骨,那璀璨华光以年轻的生命为柴薪,燃起炽烈的火舌,吞噬彼此针锋相对的三方人马,拖拽着对方,一同坠入探不到底的黑暗深渊。
他的妹妹久违地穿起皇子朝服,重箭穿胸而过,发冠散落开,是确实的少女模样,娇妍的容貌褪尽血色,苍白如纸,毫无生气。她自幼活泼好动,他甚至开始疑惑,是不是又踩进她的恶作剧,只是这次未免太恶劣了。他想将人唤起,迟迟得不到回应,只能跪地将妹妹抱在怀里,越收越紧。单薄的躯体失去人的骨骼与重量,成了一件衣服,最后连衣服也不存在了,徒留一片焦黑。
生涩的潮s-hi滴在颤抖的手背,连珠成线,暴雨如注。雨水带走了肌肤的热度,让大火走向末路,却冲刷不去心底的y-in霾,失控的力量逐渐收起暴戾,他眼底仍旧是浓厚的y-in骘,沉浸在流淌的血色里,几乎什么也看不见。
白袍一角突兀地撞入视野,他迎上一张温润清秀的面容,半边纸伞倾来,眸子里的善意发自心底,犹带着担忧被拒绝的局促。
他却越过他,看到了不远处漠然回望的苍翠人影。昔年的灵子尊贵仅次于祭司,傲然立在所有皇子身前,为友宽和,为师严厉,为臣尽心尽责,清冷的模样似乎一如旧年,可他已经离去了,换成他的徒弟来到身边。
天光大亮,层层床幔内中昏暗如旧。上官鸿信直起身,挑开罗帐,碎光洒在俏如来眼皮上,嘀咕两声又抱过来。
上官鸿信任他搂了会儿,低笑道:“你这是不肯放我走了?”
俏如来这才勉强抬眼,睡意惺忪还透着迷茫。
外间侍者无声走来,撤开屏风,服侍两人梳洗。上官鸿信坐到一旁榻上,由着侍女梳头整冠。几人退出后回来各自手捧漆盘,放着衣物与配饰,他站起身,一件件穿上,末了环佩压身,庄重的玄墨与艳丽的赤色穿出一身端方挺拔。
俏如来正整理着繁复的僧袍,上官鸿信走过去,顺手拉上系带,摸过肩头,抚平折痕,好似世上只此一事值得关心。
俏如来道:“我有话与你说。”
上官鸿信瞧了眼窗外明媚日色,漫不经心道:“今天是个好天气呢。”
“是与你有关的事,也是我为何来这里——”
“等见过妹妹再说,好不好?”
修长的手指压上了唇,凝视他的眸子里,竟有几分祈求似的颜色,俏如来怔了怔,沉默地点头。眼前的少年看起来和平日没什么两样,习惯与他对弈的俏如来却敏感地察觉到了穿透棋路的杀伐之意,心中不免一惊。
心不在焉,一败涂地在所难免,上官鸿信还笑,怎么那么沉不住气。正好侍女入内禀报了准备,顺手就牵起俏如来一同外出。
木屐走在山道上,踢踢踏踏,发出清脆的声响,伴着慢悠悠说起的少年事,俏如来走在他身侧,恍然生出了他们已相伴多年的错觉。
山道尽头是一座浮廊山亭,若是冬日来访,撂下重帘温酒漫谈,笑看古木银妆素裹或许是美事。此时却不是好时候,秋日树叶刚刚泛黄,尚且是绿树成荫的时节,青葱翠色衬的古木之下那座坟冢雪白的近乎突兀。
里头埋葬着羽国的九公主,或许也埋葬了身边少年的一部分。
碑上一字也无,细细辨认,能见到一只飞天凤凰盘旋而上,栩栩如生,随时像能从石中飞出一般。
上官鸿信上前道:“我来看你啦。”
松开的温度让俏如来不由自主按上自己的手背,他们的体温差的多了些,最初似乎并没有这样。
墓碑前放置一个精巧的小竹桶,原以为是祭拜用的酒,没想到上官鸿信拿起挂在竹桶上的酒提子,盛满其中的液体就往无字碑上浇,无色亦无味,不过是纯粹的清水。
“这是我故乡的风俗,中原应该没有,洒扫坟茔代表洗尽铅华,有洗去凡世罪孽的意思。”上官鸿信一边说着,单膝跪在坟茔前,耐心地打s-hi墓碑每一寸。见俏如来双手合十,他再没露出之前听经文时头大如斗的神色,而是笑了笑,“多谢你了,我妹妹虽然不信佛,但也算仔细研究过几本,挺感兴趣的。”
俏如来垂着眼,薄唇翕动,一粒一粒缓慢地拨动晶莹剔透的佛珠。微漠星火划过眼前,他指甲一痛,竟是太用力,掐在了接口处,伴着飞舞零落的碎光,不用什么镜子,也知晓此刻自己必然脸色惨淡。
上官鸿信已站起身,仔细抚平了衣摆,望过来沉静的目光像含着笑。
三分审视,三分欣慰,三分惋惜,末了却是一分奇异的漠然。
将霓霞谷付之一炬的少年烧尽了所有人族与魔族,一旦丧失对生命可贵的感知,冷酷也不能被称为冷酷,是一只怪物,栖身于人类的空壳,难怪再也无法成长,因他早已死去。
骤然刮起的大风吹的俏如来退后数步,雾气氤氲蒸腾,不过稍稍错眼,暧昧的暗色成为世界的唯一,明亮的只有雪白坟茔后再熟悉不过的血色琉璃,一如记忆中那般艳丽华美,细碎珠串随风摇曳,折返微光,照亮了树下那张俊秀的面容,未免过于平静。
悬浮空中的三枚深色圆石像探究的眼瞳,散发深沉的恶意,俏如来觉得眼熟,电光火石间,确认了他的确见过这种说不出材质的晶石。
“钜子。”少年轻缓地唤道。
一言既出,再无余地。
俏如来捏紧了佛珠,“非要如此吗?”
“你要放任凶神为祸于世吗?”回答的嗓音比平日还温柔许多,圆石化作凛冽秋水,上官鸿信执剑在侧,平淡地说道:“原本我不大清楚墨门对钜子是怎样的看法,现在看来,你若是不能杀我,公子开明便会取而代之,了结凶神。”
俏如来一言不发,双手合十,再展开,凭空化出长剑。他的手法不算熟练,原本就不会武功,应是准备完全依仗止戈流,姿态倒是不慌不忙,相当沉静。
“看来策天凤对你并非我想象中那般疏于管教。”
上官鸿信随手挽剑,迫人寒光直逼而来。俏如来提剑格挡,虎口被强硬的撞击震的发麻。佛珠凌乱摇晃,他微微蹙眉,对上通透金眸里鲜明的杀意,尚未熟练的力量比意识更早察觉危险,身体已急急后退,险险避过差点划开咽喉的一剑。
双指并起,划过剑锋,俏如来低垂眼眸,再一次稳稳格住剑光,素来柔和的目光已是一派冷然。
虽然他武骨不佳,欠缺经验与章法,对战间c.ao纵止戈流越发流畅,破绽虽多,胜在术力累积千年,宏大磅礴,然而他面对的是同样身负古老愿力且术武双修的上官鸿信,身体跟不上节奏,喘息影响了闪避,连单纯的防守都渐渐变得十分吃力,更糟糕的是,体力大幅消耗后,出现反被止戈流c.ao控的迹象。
上官鸿信幽幽叹道:“钜子,再见了。”
俏如来抿起唇,浅淡的眸中划过一道诡色,彻底交出了控制,撑着一口气主动攻击。
万千剑化为一道剑光,一招一式都是直逼对方命门,绝对的力量面对同样历史悠久的庞大愿力优势不显,颓势终究难挽。上官鸿信反手横剑而来,墨狂一腔孤勇倾身刺去,是两败俱伤的走势。
上官鸿信忽地一笑,手下气力顿时卸去七分。而墨狂剑势分毫不减,也无法收回,当胸穿过,热血溅上俏如来雪白的僧袍、白皙的面颊,混入颈侧剑气所伤冰凉的伤口,分不清流下的,到底是谁的血。
长剑闷声坠地,恢复成圆润的晶石,上官鸿信摇摇欲坠,被俏如来接住一同委坐在地,见他眉眼仍是化不开冷冽,咳嗽着笑道:“你比我想象中狠的多,不过还是心软,偏了。”
说话的工夫,口角溢出的血怎么也擦不完,俏如来一声不吭凝视他,好像不认识似的,是一种陌生的神色。
上官鸿信低笑:“我还能再撑一会儿。”
鲜血淋漓的胸口隐隐泛开没有温度的星火,凤凰之灵在竭力修补身躯的破碎。指尖散溢幽微光亮,五指似乎浅淡了许多,穿透皮肤像能看见脉络与骨骼的暗影,尽管伤口有恢复的迹象,上官鸿信明了他再也不会因这股力量愈合,他甚至是期待的,长久独留于世的凤凰之灵早已成为枷锁一般的诅咒,诛魔剑阵终于能够斩断它寻找宿主的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