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毋庸置疑的无理取闹。我捂住嘴巴,一期先生却没有因此莞尔,反而用更急切的语速拒绝。
“我只会将您拖入地狱。”
“不,我们会从地狱逃出来。”
“逃不出的。轮回无法被打破,我已然获罪,不可能得到人世的宽恕。”
“不,你可以。”
三日月君的言辞缓慢却笃定,寂静空气中发出布料摩挲的声音,好像有谁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张纸。
“善的反面不是罪,而是恶。因而罪的反面也不是善。你认为那是什么?”
罪的反面,无罪?
“……是罚。”
一期先生喃喃,那语调极轻,仿佛在对自己说话。陪他一起低语着,三日月君将纸张展开。
“没错。我是警察,是惩处一切罪孽、却不会因审判而染罪的人。这场悲剧的轮回理应归结于无,如果它令一期背负着痛苦,那么便把这痛苦转嫁给我,由我来斩断。”
“不!您与这场事件无关。”
三日月君轻轻笑了。
“正相反,我从最开始便是这场悲剧的参与者。”
……为何?
我想起三日月君先前的剖白。
——我也是藤原家的养子,是我将老爷抛弃,同夫人去往京都,把一切都托付给一期,对那样小的少年说了“老爷便拜托你”这样的话。
然而他却说。
“一期呀,你可是我的小丈夫。”
第12章 11
雨淅淅沥沥下个没完。
二人离去之后,我在空荡荡的画室坐了很久。
近几日的频繁述职使得三日月君很少有时间再来画室,茶具落了灰,茶叶的味道也淡了,唯独浓重的颜料味愈发辛酸。
我静静回忆着一期先生的痛苦,不知为何,他口中所形容的那种程度,并不如他表露的那般浓烈。即便如此,却依旧让我难过的说不出话来。
保存父亲所希望的荣耀——即意味着,他宁愿负罪而所守护的那份荣耀,不仅是家族赋予的,更是父亲所希望的。
为什么要这样说?
冷静下来再想,反复默读那位先生的话,方才发觉他一定还隐藏了更加沉重的东西。
然而这时候,我已经无力再思考。因着那位警官会结束一切的念头,我对探究这件事的唯一兴趣也便丧失了。
反正,我就是这样的人,是失了兴趣便将玩具扔掉的坏孩子,不是吗?
放心不下的只有那朵花。沿着陡峭的坡道往上走,雨便俞猛烈。翠绿的葫芦叶子在风中打摆,花苞没有开放,所以比夜里更加坚强。
站在被风吹走藤蔓而清晰显露的“木下日吉”门牌前,我不知该不该走进去,只是撑伞伫立着。
这时,屋内传来阿民悲伤的哭声。
也不知怎的,脚就像自己有了生命般,枉顾我意识地动了起来。手自顾自地推开门扉,眼睛也把一切纳入脑内。
屋内的三个人没有回头看我,四双眼睛的注视下,那朵我守护近一月的花凋落了。是衰败的叶子、腐朽的枝干、却以笑容离去的纯白的花,躺在深褐色的温暖土壤里,好像夙愿达成一般地、朝一期先生偏过了头。
我看见桌子上摊开了本子。是寄希望于它诉说真相,却依旧洁白如初的图画本。
现在再看,却已写满了字。
“吾儿一期:
终于想起,便一定要讲。
那日,所谓来迟、荣耀,并非对你所言,而是看见年轻的老夫。
这一生,如露珠、如浮萍,那竖子一路走来,心头想的唯独功名,终却因冲动把前途葬送。
可笑喏!
这般无用之人,失了,痛了,方知后悔。
小子,你可莫学他,可莫惯他。自取灭亡则刚好,送去伏法也无妨。
罚将迟来,却无不止。
老夫罪无可恕,由火烧去,家族之名誉便保存。
身边所余,仅你一人。既要入土,不若守住名节、葬身火海,倒也为后人留富,岂不快哉?
如此思量,竟化作暴言、伤及亲子,老夫愧为人父。
(接下来几行字迹凌乱,已看不清。不过我想,这一定是他于死前、对一期先生亲口说出的,我希望你幸福之类的话)
一期,你知老夫为何爱樱?
红花,会予人冲破绝望之勇气。浅之红花,则会予人直面初心之勇气。
一期,可这话,你也给老夫记住。
——被赞赏之凋零,是春樱啊。”
一切终于明晰。
樱花凋零的那个夜晚,因为太多太多原因,藤原老爷选择终结生命,并亲自在屋内放了一把火。火光燃烧着,他坐在玄关,明明生路近在眼前,却已经失望到不愿逃脱。
而这时,忙碌于开学典礼的少年终于姗姗来迟。
角岛那间宅邸已是烟雾弥漫。强烈的恨意、后悔,无数情感交织于老人心头,他无疑因复仇而畅快着,却也因杀人而痛苦。
如果一切停留于火中,那么这些情感便只如夜里那场悲剧的残骸,永远消泯于世,陪伴他进入天国、或随罪行堕入地狱。
可是,在濒死时,人总是本能地想要逃离的。
可是恰巧,在他想要逃离的时候,通往生路的门被打开了。
——好慢啊。
——好慢啊!
——为什么不是一切悲剧发生前,而却要到老夫已然堕落,八百万神明才终于开眼呢?
意识模糊时说出的那些胡言乱语,想必就是充满自责的藤原老爷、与渴望生机的藤原老爷之间的对答吧。
而其结果,却深深伤害到了一期先生。
“……我出去透透气。”
屋内传来轻轻拍打后背的声音。与阿民坐在漏雨的屋檐下,我听不见哭声,却觉得耳畔回荡了撕心裂肺的恸哭。
是啊,怎么能不哭呢?
可以想象,在那个火光燃起的夜晚,他究竟是以怎样慌乱的行动把养父救出火海,又是怀着一种怎样震怖的心态听他诉说。
藤原老爷的恨与愤怒在最顶点时涌向了迟来一步的少年,所以他承受了本不应承受的痛苦,而这痛苦淹没理智,让他做出后悔终身的行为。
也可以想象,在那个火光燃起的夜晚,他究竟是以怎样一种矛盾的挣扎站在葫芦坡顶端,看着火光明灭,忍住求援灭火的冲动,最终一句话也没有讲。
从选择救下藤原老爷的那一瞬间开始,他本已做好了亲手将他送往警厅的觉悟,可是当第二天,意料之外的五具尸骸被发现,他才从恍惚中惊醒,原来自己已经成了父亲罪孽的帮凶。并且自己也算害死了一个人。
可是,这又能全都怪罪于他吗?
一场本都做好觉悟的自首,却因画家兴起的恶念蒙上犹豫。
那么将事情怪罪于画家?或是怪罪于那位擅自潜伏的记者吗?
不,不呀!
谁都不能怪罪,所以必须由自己承受痛苦。是自己的迟到、自己的私欲,自己的默不作声,才令那条年轻的生命猝然离世。
责无旁咎,所以他的心灵便被自责溢满。
这已不单纯是父亲的错,而亦是他的。
是他让父亲原本自卫的行为背负上一条纯恶的债。
——既然如此,那么至少在警察来临前,哪怕多一日也好,他想要偿还那条人命带来的y-in翳,想尽到为人子的责任。
而这样单纯的心态,在一点点拖延的贪婪之中变成了枷锁,时间越长,枷锁也越坚固。
最终,变成了无法挣逃的网。
“呼……”
我朝着天空看去,天灰蒙蒙的。
或许,正是看出了这一点,想要斩断锁链的警官才会以默默陪伴替代审问,并利用职权布下这张天罗地网吧。
我也是那网格中的棋子,用自己的手催熟真相的花,然后为他办一场盛大的葬礼,埋在这片鲜花盛开的山坡上。
尘归尘,土归土。
雨渐渐停了。
后来,后来发生了什么呢?
那之后,一期先生便从学校自退,不知道去了哪里。
有人说他和三日月君去了京都藤原夫人的住所,有人说他被维也纳的大师看中,现在居住法国。
没有人知道那个夏天在葫芦坡发生的事情,除了我。
而我觉得,他一定去自首了。
白的耀目的夕颜花,在那二人离去的清晨,恍若送他们离开一般,从坡顶依次凋落。
第二天我再去看,原本花朵生长的地方冒出了许多葫芦,已经没有一朵夕颜的影子。
第13章 12
我的庭院里立着一块小碑,不是送给藤原老爷,而是祭奠我认识的那位木下日吉先生。
木碑旁挂着的葫芦藤已经枯萎。那是分离的雨天,大雨倾盆刚歇的时候,我和那二位先生回到家中,共同为这朵天国的花儿举行的送葬。
雨滴还是摇摇欲坠的。
我与三日月君的手中握着绿藤,走在前面;一期先生托着那装着死去的花儿的美丽匣子,走在后面。
我们在花园里掘了一个小小的坟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