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部尚书到达同顺斋时,换下便服的帝王正捏着厚厚的礼册翻看,其中还有吏部对此次参将与军士的评级封赏,见到他来,年轻的帝王并不似上朝时那般不苟言笑,倒是非常和煦地请他坐下,从那叠厚厚的礼册中单独抽出一份红色的,温和道:
“这是早在将军出征前,朕与他一道拟好的礼册,此番平定藩王,他功不可没,你们原定的本也可以,但朕不愿辜负将军期望,亲迎的章程,便按这个来罢,你替朕看看有无缺漏,宁可多些,也千万不要少了。”
礼部尚书受宠若惊,双手接过红册细细查看,但越看越觉得有些不对,在盯住“枣生桂子”的需求以后,他脸色一变,联想到不久前才cao办过的帝后大婚,他双腿一软,差点跪到地上,但他见帝王此时春风满面,像是还比较好说话的模样,不由小心翼翼道:
“陛下,臣…观此制式,为何颇似三书六聘?还是皇后规制……”
帝王笑着解答道:
“吴将军是朕的左膀右臂,三书六聘有何问题?朕觉得他功劳甚巨,仅是皇后规制,犹有不及,所以正要你来看看有无缺漏,或有什么要添的,你我可以慢慢商议。”
话已至此,尚书被哽得无语凝噎。
他如今也算侍奉过三朝皇帝的元老,本以为先帝为宠妃建造行宫已经很是夸张,但废帝娶姊妹的排场还是直接刷新了礼部的下限,而如今新帝一副明面迎军暗中娶亲的cao作更是让他不知所措,甚至陷入一种“果然如此”的迷茫之中——这几届皇帝个个有毛病,而且病得一个比一个厉害,他都快习惯了,至少这位没有那么大张旗鼓,他应该感到庆幸。
“……陛下说得是。”礼部尚书勉强控制住面上表情,再度打开礼册,“陛下与将军属意之物都在其中?”
“都在。”这位帝王无名指点了点桌角,菱眼中透出几分狡黠,“只是有一物不好直接添在礼册上,还须尚书着人私下准备。”
“不知是何物?”
“凤冠霞帔。”
大抵是尚书一副见鬼的表情惊到了年轻的帝王,他于是含笑补充道:
“朕只是念及将军功劳,以后将军娶妻,这套华服便算作朕赐他的惊喜,怎么,尚书觉得不合适吗?”
“非,非也……只是,虽说是私下准备,但还须登册,这名字……”
“名字便取作‘一箱白薯’罢。”对方低声道,“朕实是想送他这件物什许久了。”
尚书低头默记,把不该听的信息直接过滤掉。
又仔细商讨一番,直至日暮方才将礼册定下,帝王原想留他用饭,但尚书心里有事,遂拒绝,终于双腿发软地出了同顺斋,捧着礼册回到文渊阁。
正欲招来属官商议细节,宫里又来人递话,说是那“一箱白薯”的数量忘给,尚书接过纸条细看,上面写着服装尺码,站在他身后半步负责衣饰的主事也凑近一看,不由奇道:
“怎么这样眼熟,咦,这不是陛……唉哟。”
还没说完,其上司就暗中飞起一脚,正踹在他小腿肚上,当下话也说不出来,又不肯在宫里出来的公公面前失礼,只得含痛忍着,等公公一走,立刻就崴着脚一瘸一拐地跟着尚书进了屋,关起门来又是好一通训斥。
尚书简直要被对方吓得心脏停跳,将不明所以的下属赶出去以后,他独自坐在案前,将手中礼册翻了又翻。
呜呜呜,好想回家抱着夫人大哭一场,这些当皇帝的,都他娘的在想什么啊?!
……
京畿卫归城那日,丽正门上挂满红绸,夹道无人,却有礼官自十里以外止住进城军士,请骑在赤马上的将军下马乘轿。
将军身着山文甲,银白甲面下露出的领、袖、裤等俱为朱色,在众将士看来分外应景,听闻要下马乘轿,将军也很干脆利落,虽然抬来的红纱软轿看上去非常娘气,但对方大马金刀地坐进去之后,倒也诡异地中和了这股奇怪氛围。
逐渐显露橘光的天际忽然飘起一撮红色碎屑,纷纷落入银甲士兵之中,这队由软轿带领的骠骑军队,有序地朝丽正门的方向走去。
怎么说呢,倒真有十里红妆的味道了。
轿子是四方垂帘的,估计是怕他看不到外面布置的用心,才特意做了如此设计,吴谢对被人“迎娶”这种事情充满新鲜感,甚至久违地感到有些激动——其实自彦松起了这样的提议之后,他就一直很期待,没想到真正实现起来,还挺有仪式感的。
走了没多久,就上来一位礼官,停在轿外宣旨,内容是重封并肩王,再加赐封号为“燕”,吴谢抿唇忍笑,躬身接过红色“聘书”。
又走了一段距离,礼官再停,又宣了长长一段“礼书”,在听到“一箱白薯”时,男人终于忍不住露出笑容,他现在终于有种当新郎官的感觉了,并且非常期待今晚的压轴。
快到丽正门前,轿未停,礼官却站在玉龙桥边,大声宣读细礼“迎书”,而今三礼俱到,夹道的侍从提篮撒糖,将士们忽然被砸,差点拔剑,却闻轿子里传来将军带笑的声音:
“别撒了,就这么些人,直接给篮子罢,免得浪费。”
侍从面面厮觑,见礼官冲他们使眼色,于是纷纷将手中篮子递给面前士兵,将士们收了一堆装满松子糖的食篮,稳稳端着,终于跟至城门下,有几个眼尖的发现高站在城门上的陛下身着玄纁礼服,恰与今日将军的衣色匹配,虽然心有疑惑,但也想不了太远,只道外面传言陛下与将军不合的话果然是假,若不是提前议定,以将军素日的谨慎,怎么敢穿与陛下同色的衣裳。
眼见帝王转身下楼,男人撩开朱红软纱,银甲反s_h_è 澄黄光芒,他下轿立于黄昏暮色中。
红绸飞飘,红花漫天,寂然人定,无礼乐乱耳,此间唯风声而已。
待帝王率百官站定,男人解剑跪地,沉声道:
“臣幸不辱使命。”
锁甲齐响,银甲将士整齐划一,俱解剑行礼,为这寂静却热闹的空间平添一丝肃穆。
“朕知道,众将士辛苦了。”帝王俯身扶起面前的将军,语气恳切,“平身罢。”
“是。”
掌中忽而碰到一点冰凉,吴谢连忙攥住,还未弄清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便听靠近的帝王轻声道:
“今晚便与我戴上这个,可好?”
他说得又轻又快,开口就要被风吹得散在云间,但男人却一丝不漏地听了进去,只是再握掌时,手心已空——吴谢不由在心里苦笑。
“我说系统,你这时候收什么任务道具啊。”
没错,彦松给他的东西,就是那根曾在水榭交换过的凤簪,他当时给对方戴上,就是不想这么快完成任务,好拖延能留在这个世界的时间。
万万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
十二旒摇晃的瞬间,彦松忽然摸到满手s-hi润,他还未完全反应过来,便听有人惊叫道:
“有刺客!”
方才还好好站在他面前的人,突然就抱着他跪了下去,有人立刻去追埋伏的刺客,跟来的将士迅速警戒四周,而帝王眼中则只剩满目通红。
的确……的确啊……
金火大片吞噬云霞,红绸如浪潮向前推动,红花似雨一样卷起又吹散,银甲之下覆盖浓烈朱衣,血泊打s-hi玄纁礼服,在汉白玉造的地面画出显眼的赤色溪水,逐渐汇集成溪,再由溪成河。
“不要…不要……”徒劳地抚摸着男人的脸颊,年轻的帝王低声道,“你想丢下我吗,就连你也想丢下我吗……”
“对不起…对不起……”
用力握住青年剧烈颤抖的手,男人分开五指与之相缠,他口角渗出血来,却抿紧了,露出个微笑:
“你不要哭啊,我们…还会再见面的……你不要哭,不然……”
盛满夕照的墨瞳在纤细的金羽中颤动,濡s-hi眼角积蓄起斑斑晶莹,他依然撑着脸上笑意,疏朗眉目终究还是被泪水浸s-h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