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城的房屋错落精致,水墨一样浓浓淡淡的灰色,总是一身白衣的苏白走在前面拉着我的手,眼瞳如短发一般都是安静柔软的纯黑,像一潭清透幽深的水。
“你啊。”
他那玉石一般光滑修长的手向来都没什么热度,只有牵着我的时候才感觉是那么温暖。
比他矮一头的我跟在他后面傻乎乎的笑,然后被那只微凉的手轻轻放在额上。
时光如河。跌跌撞撞仰望着他的背影往前走的我,心底总还有虔诚而又单纯的期许。
他是我唯一的哥哥。
哪怕父母也不可能陪我走一生,可我知道他会。
他一定会的。
八岁那年的一个夏日傍晚,我看着满屋倒在地板上血r_ou_模糊的尸体和站在死人堆里的苏白,心里也依然这么想。
Ⅲ
我往手心呵了口气,拧开刚擦干净的手电筒,整个幽深的墓道只被我照亮了估计一半不到,我又往墓道的墙壁上照,果然找到了一个小小的类似灯台的圆滑坑洞,并且在里面摸到了芯Cao,我凑近了试着用打火机点着。
这一燎不要紧,黑暗中一条亮红色的火舌一路蹿出,漆黑的墓道瞬间灯火通明,眼睛都有点接受不了这突然的刺激;我眯起眼往墙上看,原来点灯的地方连着一整条盛了火油的小沟渠,另一端不用说就是墓室了。
我整理了一下行装,顺便神经质的回头看了一眼,然而身后除了浓浓的黑暗什么也没有,死一般的寂静。
——这直戳背脊的窥伺感是哪来的呢。我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注意力,转回前面通向未知的路。
我不知道前方等待我的是什么。只是别无选择。
这里面的秘密,我非知道不可。
干净规整的墓道,没有小说里描写的那种险恶的机关和可怕的怪物。地面略显潮s-hi但没有想象中井底滑腻可恶的淤泥,墙根生着大片大片y-in影般的苔藓,被昏暗的灯火一照看上去有点狰狞,这里的墙砖和外面的水池石质不同触感也更为粗糙一些,修砌倒是一样整齐严密,让人觉得这空间密不透风,低矮的顶部也带来一种压迫感。
而我连皱眉头的时间都没有,一路走到甬道的尽头,其间没有遇到任何的意外事件,然而在我预料可能出会现主墓室和耳室的岔口的地方是一条极窄的隧道,高度只有墓道高度的一半,下面是一块巨大的青玄色石碑,乍一看整个空间被切割成了四块。
该怎么形容呢。我第一个反应是蜂巢。
如果说前面全部属于人工修筑的范围,我想到了这里就是对天然岩洞的改建了。应该说这一面有着内陷弧度的岩壁被分成了“H”字形的四部分,左右两边是用作长明灯的柱形石雕,因为年代久远s-hi气太重已经看不太清楚眉目具象,只觉得既像蛇又像鱼,姿态威严凶煞可又透出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感觉,想要把它和守墓神联系起来却又觉得有哪里不对。
总之在这种环境这种情况下看到这样的石雕真心令人不快,迟钝如我也觉得脖子后面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赶忙把目光转向自己脚下呈四十五度倾起的巨大石碑。
我有点疑惑的蹲下身来。
印象里我们所说的立碑,不管是纪念碑还是墓葬碑都应当是直立起来的,极少数的石碑会选择平放在地面上,小时候我也曾见过感情深厚的父母为胎死腹中或意外夭折的死婴所立的石碑,平放在棺材上方最后都被荒Cao和野花覆盖,其中所含寓意我不尽知,可也没有见过石碑有如此摆放。
……好像是故意想要遮盖住下面的东西一样。就是这种感觉。
我紧了紧橡胶手套从包里取出一块柔软的尼龙布轻轻在石碑表面擦拭了一下,表面一层s-hi漉漉的附着物就被擦去了,露出青玄色碑面上字迹清晰的隶书:
吾等生于此盲于世安于泉莫思莫言
魂有天佑玉无念
君可知归处犹烦扰不得眠。
最下面的落款是苏家的祖宗,我曾在父母口中听到过那个离我遥远仿佛隔世的名字。我思索了一下,退后了几步跪下来重重磕了三个响头,顺势伸手搬住石碑的一角,竟然比想象中更加轻易的就把它抬了起来。
祖师爷,苏沉冒犯您了。
——被我抬起的石碑一角,露出下面漆黑的暗道和影影绰绰的楼梯。
等我把石碑整个挪到一边,已经是费了全身的力气,只好先坐在旁边休息一下,点了根从没抽过的缅甸Cao烟,用力深吸了几口想驱散身上的s-hi寒气。
石碑下露出的洞口流动着陈旧潮s-hi的风,像极了雨后腐烂的树叶味道,我擦了擦被呛出的眼泪,伸手把烟头扔进地道里,一阵细微几乎不可闻的声音滚落到深处,看来下面并不是水。
——所以说这种时候……我不想一个人啊。
我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肩膀,用嘴巴咬住手电双手撑住地面下到了暗道里。
Ⅳ
所谓刻骨铭心,我曾一度认为只是用来形容感情的。
那只是个平常的夏日傍晚。放学后我穿过热闹的街市,去熟悉的阿姨那里买了冰棍儿和苏白爱喝的柚子茶,一路追着邻居家的狗往家跑,轻飘飘的书包里只装了这次考试的卷子和几本漫画,心里盘算着回去爸妈问起成绩该怎么应付,之后躲在苏白那里不出来就行了。
那天像我曾度过的许许多多的一天一样。
我大喊着“我回来了”用力推开了虚掩着的庭院的门。
如同打开了魍魉之匣。毫无预兆的灾难以奔洪之势冲向了我。
一瞬间涌上来的恐惧让我忘记了呼吸,眼里只有满地横七竖八的尸体,血一样骇人的深红色直从眼膜上倾覆下来。
都是死人。
对死亡根本没有概念的我看着地上双眼暴突简直被血浆泡得s-hi透的尸体,还有中央唯一站立着的熟悉的身影,我手里的柚子茶一下子掉在地上,甘甜的液体和近在脚边的一滩血混成一片,在夕阳中泛着无法分辨的诡艳颜色。
“小沉。”
远远的,那个人在呼唤着我。他脸上是我从未见过混杂着惊讶和惶恐的表情,就像殷红的血和他的头发纠缠在一起。
我试着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像被扼住喉咙一般根本发不出声音;身体不听使唤想要软倒在地的时候,被那个不知何时已经走到我身边来的人,一把揽在了怀里。
脸颊贴在他胸口的那一刻我想要叫他的名字,喉咙里发出嘶哑声音的同时眼泪迅速的流了下来。
苏白。
哥哥……
“没事的,小沉。”
我能看到苏白把染了血的那只手在自己脏了的衣服上使劲擦干净,用力抱紧我的后背。他的声音像晚上给我讲故事的时候一样温柔。
“别怕,有我在。”
我在一地破碎的尸体中看到了爸妈已经扭曲变形让我几乎认不出来的脸。我死死地闭上了眼睛。耳边苏白的声音是我根本没想过的语无伦次,濒临崩溃的颤抖。
“有我的地方就没人能伤害你。”
“我在这里,不会离开你。”
我大脑一片茫茫的血红,只是麻木的抱紧他。
那年我八岁,苏白十二岁。
一夕之间,家破人亡。
之后,苏白以不由我辩驳的强硬姿态把我送到了远房亲戚家,为数不多的几位亲戚听到我父母被人杀害的事情脸上呈现出一种奇怪的神色,而我因为过度惊吓患上了暂时x_ing失语症,无论谁的关怀和询问都只能用一双茫然的眼睛去回答。
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只是蜷缩在陌生的角落里,看着陌生的所谓亲人从我面前走马灯一样来来往往,手里紧紧的攥着我出生时妈妈亲手给我戴上的玉坠。
这样度过了行尸走r_ou_般的三天,就在亲戚都以为我可能精神方面出了问题想把我送进医院的时候,一直没有露面的苏白突然出现,并不顾众人的反对把我接回了家。
我记得非常清楚,那天我不吃不喝一个人坐在灯光照不到的墙角,房间紧闭的大门忽然被人推开。
穿着贴身剪裁的正装的苏白站在门口,后面站着一群表情乖戾的大人。他很久没有修剪过的黑发被风吹乱了垂在额角,胸前银灰色的家徽映照着苍白的脸,深黑的眸子静静的望着三天内瘦下去一大圈的我。
他才十二岁,可是那眼神几乎在三天之内老了二十岁。我忽然有点害怕。
而他像是含着眼泪一样深深的看我,蓦地两腿一颤跪在了我面前。
我好像一下子从梦里惊醒,翻身朝他爬过去,嘶哑的呜咽了半天终于喊出一个字,“哥——”
苏白像是要把我揉进他心里一样紧紧抱着我,埋在他怀里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他身体的震动,可他始终没有哭。
“我们回家。”
他的手冰凉,我却没办法让他温暖起来。
我不知道我不在的这三天苏白都做了些什么。我不敢问,也没人知道。
昔日温馨的宅子和庭院,如今只剩了我们两个人坐在台阶上,身后是兀自温暖灿烂的夕阳。我在一片浅浅的橘色中偷看苏白的侧脸。
这个哪怕只比我大四岁的孩子,现在也是我的靠山,是我原本就不充实的生活的全部。我不敢想象如果连他都没有了我该怎么办。
他说过他会陪我。他不会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