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白了,君臣情谊,不是雪中送炭,是锦上添花。
林斯鸿中午便也要启程,回北大营去,贺定卿恰好同行。
林熠把小西横抱起来,看姐姐林云郗依依不舍,便对贺定卿说:“姐夫,可要早点回来。”
贺定卿笑笑,在马背上俯身安慰妻子几句,极其温柔。
小西横扁扁嘴,扯了扯林熠束起的发:“舅舅,我长大了也要骑马去打仗。”
林熠听见这一句,便想起上一世小西横长大后质问自己的情形,心里颤了颤,捏着他脸蛋道:“长大了有什么好,现在多可爱。”
林斯鸿看向萧桓,笑道:“还得多谢阮公子,带来客卿给姿曜调理身子。”
萧桓十分文雅地一拱手:“林将军客气了。”
“姿曜”,林斯鸿利落翻身上马,问林熠,“打算何时去金陵?”
林熠前些天半路折回来,可皇都还是得去的,想了想答道:“不急。”
“来得及可以折去北大营一趟,带你把行军……”
“北什么大营,行什么军。”林斯伯一听他又要撺掇林熠就头疼。
林斯鸿笑笑,眼看林斯伯又要开始唠叨,冲林熠眨了眨眼,便勒缰扬鞭,调转马头当先启程。
贺定卿见状也是一笑,一夹马腹便跟上去,身后数名随行紧跟着策马驰往城外。
“爹,我过阵子去找你啊!”林熠朝着林斯鸿背影喊道。
林斯鸿朝背后挥了挥手,示意自己知道了。
林斯伯揪着林熠就要教育他,林熠赶忙把贺西横往二叔怀里一塞,拉着萧桓一溜烟回府去。
林熠傍晚被玉衡君按着灌了一大碗苦药汁,再行逆脉,整个人几乎虚脱,洗了澡便懒洋洋不想挪了,躺着又睡不着,心下一动,便溜达到萧桓的院子里。
萧桓一身白绸单袍,隐可见肩背骨骼流畅漂亮,坐在院内亭子下,手里摆弄着什么。
“阮寻,这是何物?”林熠跃上亭子栏凳,又轻轻落地,红衣胜过庭中杜鹃。
萧桓侧头看看凑过来的林熠,笑笑道:“闲来做个小东西。”
林熠头发乌黑,衣衫火红,皮肤总是苍白,侧脸轮廓如峰岭分明,如今正值年少,便有些说不出的稚气和成熟混合着,映在萧桓眼里,心中某处似乎微动。
萧桓手中是一块桑柘木,正用一支修光刀细细雕琢,已出来十分精致的形,是一只蝴蝶,只有巴掌大。
蝶翼薄而生动,蝶身和蝶翼之间连着的是精妙榫卯,完工后翅膀大约可挥动,木纹仿佛是蝶翼的花纹。
林熠坐在萧桓身边,近看他骨节如玉的手指耐心雕凿着,一抬眼,便见萧桓眼旁那颗小痣,比这桑柘木蝶更单薄漂亮,仿佛在他胸口扇动着引起一阵风。
他突然很想伸手摸一下那颗痣,但立刻打消了这无礼的念头。
“这蝴蝶做好了会飞起来吗?”
林熠赶紧把目光移开,去看那木蝶,问了个十分幼稚的问题。
萧桓声音如玉石,答道:“我做的飞不起来,倒是听说过墨家传世子弟有这门手艺。”
林熠突然想起什么,一下子有些走神。
萧桓修长的手却突然近了些,把手中东西朝林熠递了递:“姿曜,要不要试试?”
林熠回过神来,笑笑道:“我可没做过这些。”
萧桓看着他,潋滟的眸子微弯:“兴许是你忘了,我教你。”
第12章 桑柘
林熠犹豫片刻,伸手小心翼翼接过那只木雕蝴蝶,蝶翼已经被修凿得很薄,他指尖不敢用力,虚虚捧着,另一手拿着刻刀。
一时不敢乱动,坐得笔直,姿势比从前在书院里听课还乖。
萧桓握着林熠的手,带他用修光刀的薄刃去打磨蝶翼:“刀面要顺着木料的纹理,这里还得再薄一些。”
这样试着打磨几下,林熠大致能把握力道,按照萧桓指的位置修薄蝶翼。
林熠垂着眼睫开口道:“冶光剑若是小一些,拿来雕木头应当好使。”
萧桓闻言笑道:“好歹是当世名剑,拿来做木工太委屈了。”
又道:“这刀不够利了,给你换一支。”言罢便起身回房去取。
林熠捧着机栝木蝶,越弄越顺手,竟像是做惯了这些一般,薄薄的刨木花一片片卷起来落在石桌上。
萧桓拿着一支新刀具回来,林熠没抬头,皱着眉:“这边不好打磨。”
萧桓在他旁边俯身去看,把林熠手里的旧刀抽出来,塞给他新的。
又控着林熠的手,带他用刀锋尖角处一点点刻榫卯附近的位置。
新换的修光刀更细更尖锐,好用得多。
萧桓几乎是弯身把林熠环在怀里:“凿刻和打薄的手法不一样,不能完全顺着木纹,要稍转开些。”
萧桓的长发垂到林熠颈后,声音贴在耳边,他手指微凉,有一层薄茧,林熠觉得自己背脊到手指都有些发软。
他有些发晕地点点头应了声,心道小爷这是没吃晚饭血虚了么?
他手上很放松,顺着萧桓手指的力道,一下下凿刻那只蝶,眼看木蝶渐渐变得更加精致,蝶翼一变薄,仿佛能乘风振翅。
萧桓身上淡淡的清冽气息包围着他,他觉得每一次呼吸都把那气息融进自己身体里,半是莫名的晕眩,半是心安。
“我可能是当木匠的料,做这个很顺手。”林熠低声道,“赶明儿不当侯爷了,开个木匠铺子吧。”
萧桓修长手指轻轻顿了一下:“那也很好。”
他抬眼看了一瞬林熠的侧脸,思绪有些凝滞。
上一世,他也曾像这样环着林熠,握着他的手,陪他修刻这些精巧的小东西,林熠看不见,他就是林熠的眼睛。
那时候,萧桓看着林熠束起遮目锦带的侧脸,轻轻吻在他耳畔,说着温柔的话,虽然林熠一个字也听不到。
“我不该是个将军,该是个木匠。”那时林熠在萧桓手心写下这些玩笑话。
那段时光太短暂,短到萧桓来不及辨析林熠的感受。
而林熠温驯地配合他,更像是囚困深宫的人面对帝王的顺从。萧桓无从得知,这份顺从里究竟有没有情爱。
“阮寻,我从前认识过一个人,他大概有办法让这木蝶飞起来。”
林熠的声音打破了回忆的恍惚重叠。
萧桓松开手,坐在旁边平复了心神,看着林熠一刻钟不到就熟练起来的动作,道:“我听说过北方遂州有一支家族,手里掌握失传已久的墨家机栝术。”
林熠点点头:“就是他们,从前和我爹经过遂州时,碰巧有过一面之缘。”
想了想又道:“我想过阵子去找找看,他们家族避世而居,不知找不找得到。”
萧桓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们是不希望传世的手艺引来祸事。”
他知道林熠想做什么,若墨家机栝之术能为燕国三军所用,便如虎添翼。
林熠放下修光刀,托着那只桑柘木蝴蝶看了看:“若是找到他们,就能让这只蝶飞起来。”
傍晚,顾啸杭和封逸明叫林熠出去聚,林熠拉着萧桓一起出了门,奇怪道:“玉衡君怎么神出鬼没的,做什么去了?”
萧桓道:“他云游四海,一贯如此,来瀛州就是给你看病,正事办完就随他自在了。”
顾啸杭转头看了看他俩,见林熠现在走到哪都把阮氏公子拉上,俨然熟得很,想了想还是没说什么。
酒楼里热闹无比,几人在二楼栏边雅间落座,隔着二楼包厢围栏,恰可见大堂灯火通明、食客满座。
菜一上来,楼下堂内说书人恰也开讲。
“话说江州有一位不世出的传奇人物,便是咱们大燕国的七皇子——西亭王。”
“这位皇子出生时,三光表瑞,九曜凝辉,乃是仙泽之象。”
堂下客人们起哄:“别光说这些玄的。”
说书人“唰”地展开折扇摇了摇,道:“陛下依照国师所言,给这位皇子在江州建了一座丹霄宫,那丹霄宫坐落于江陵城内,殿宇华丽,终年雾气缭绕,如仙境一般。”
“按照国师吩咐,西亭王一直久居世外,不沾俗尘,连皇都金陵都极少回去,这世上见过他的人,屈指可数。”
客人们听得入神,有人点点头道:“我从前去过江陵城,那丹霄宫远远看去,像是天上金宫瑶池。”
还有人附和:“所以有‘东蓬莱,南丹霄’的说法。”
封逸明听到这里,道:“我认识的人里,还真没有见过西亭王的。”
顾啸杭说:“西亭王三岁时就随母妃迁去江州丹霄宫,是去封地最早的皇子,又极少露面,恐怕皇上也没再见过他几次。”
萧桓静静听着他们的议论,仿佛他们说的并不是自己,而是什么无关的人。
林熠知道这位隐世而居的七王爷,却也同样没见过:“因为与国祚有关,陛下在这事上很听国师的话,不敢轻慢。”
林熠又看向萧桓,问道:“我倒是没去过江州,阮寻,你肯定见过丹霄宫,真的跟仙境一样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