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桓说得很简洁,林熠却想了想道:“想必诸多不易。”
“这中间是很曲折,不止一代人的心血。”萧桓道,“正如你们的昭武军,承袭前朝的昭武玄甲。就连柔然十三部的铁骑也非一朝成型,金帐跟前的神鹰白羽旗,便是前代亲王的图腾。”
两人就这么坐在一处,林熠时不时问萧桓几句,萧桓都仔仔细细回答他,烛泪溢满了铜枝灯台,奏报也批完了。
夜里住在萧桓的大帐内,林熠开玩笑说:“今晨旧病才发作过,上一次在遂州城时,你说我险些发狂杀了你,就不怕我今夜又提剑动手?”
“打得过你的人没几个,总不能让你跟别人住一起。”萧桓脱了外袍,隐隐烛光下身上线条紧实优美,他欺身过去,把林熠枕边的冶光剑取走,“乖乖睡,若杀了我,明天就没人带你买糖吃了。”
林熠被他倾身过来时身上独有的气息笼住,老老实实不敢乱动。
萧桓去把剑放到桌上,林熠问道:“你说,皇上若知道烈钧侯和酆都将军天天睡在一张床上,会怎么想?会先削了我的爵,还是先收了你的兵权”
萧桓回到床边,熄了灯烛道:“睡在一处也没见得做什么,若平白这么获罪,是有点冤。”
“那要做点什么才不冤?”林熠听了笑道。
萧桓俯身过来,昏暗之中两人一下子离得极近,他声音带着笑意,低低地打趣道:“你觉得呢?”
林熠脑海里嗡了一瞬,脸上顿时一阵热,胡乱道:“我……不是说这个。”
萧桓忍着笑,又问:“不是哪个?”
林熠只觉得解释不清了,干脆恶胆向边生,抬手抓着萧桓手腕,翻身把他按倒,几乎是贴在他身上,耍流氓地道:“不是这个。”
萧桓方才丝毫没反抗,纵容林熠轻而易举又逞了回霸王,他一手被林熠扣着,另一手抬起来轻轻拍拍林熠后背,温声道:“姿曜,到了我的帐里还这么放肆。”
他的动作就像回应地搂在林熠腰间,又像是哄他一般,林熠仿佛耍威风的狮子被顺了脊背,抓着萧桓手腕的手松了劲,半个人趴在萧桓身上,俯身把脸埋在他肩窝叹了口气。
林熠闷声拖着音道:“你这么让着我,我感觉自己很欺负人。”
欺负得着吗?若是打起来,八成多是萧桓赢。
萧桓强压下心里的冲动,轻轻叹口气,抬手揉揉他后脑头发,笑道:“知道错了还不下来。”
林熠笑嘻嘻翻身躺好,凑到萧桓旁边又东拉西扯聊了半晌,才终于在满帐熟悉的淡香中睡去。
次日,萧桓带林熠乘着一小舟,小舟在水面上千艘战船的映衬下,显得愈加渺小,却有种淡然的自得,沿水道缓缓出了江州大营,经过重重水阵,回到人间。
萧桓和林熠换下了鬼军武袍,林熠看着一身浅青衣袍的萧桓,觉得这人和初识那天一样,却又不一样了。
夜棠跟随他们一起,摘了面具,却易了容,容貌显得寻常而难以让人记住。
林熠却一通赞美,嘴比蜜甜,夜棠笑得合不拢嘴,直羡慕林云郗有个这么好的弟弟。
他们的船并未去江州最繁华的方向,在一处看起来宁谧的小城渡口靠了岸。
林熠看见渡口的牌子,眼前一亮:“清宁府?”
夜棠笑道:“公子看来也爱喝酒。”
江州独产的名酿“应笑我”,便产自清宁府。
林熠最爱的就是这酒,却又同时惦记着赤豆蜜芸糖,笑嘻嘻问萧桓:“不是说买糖,怎么带我来喝酒?”
“直接从窖里启出来的酒滋味最佳,待会喝完了就去买糖。”
萧桓登上渡口,回头朝林熠伸手,林熠本打算大马金刀地跳下船,见状便乖乖轻握着萧桓的手,十分文雅地跃下船头。
第33章 太守
夜棠留侯在渡口, 萧桓和林熠往城中去。
清宁府在江州最北边,处于漉江北段水路起点, 无形之中亦是连通西域商路、南北贸运的枢纽。
它的位置看起来很重要, 但始终很不起眼,地方不大, 除了每年“应笑我”出窖的时候, 人们都是静静来又静静去, 这小城奇迹般地没有繁荣起来。
一入清宁府, 天边余下一截漉江的影子,便听见街角另一边一个熟悉的声音, 语调抑扬顿挫——
“就在此处,你静静候着, 一定要心诚。”
林熠顿住脚步, 和萧桓对视一眼:“玉衡君?”
玉衡君语气倒很正经, 他话音一落, 一人小心翼翼地问:“大师, 这样真能遇见贵人?贵人真能化了我的劫?”
玉衡君哼了一声:“心诚, 说了几遍,心诚!”
“是是是……”那人忙不迭应道。
林熠听得莫名其妙,站着没动,问萧桓:“玉衡君还搞这一套?他这是忽悠谁呢?”
“他做事一般凭心情。”萧桓梳理了一下对玉衡君的了解,这么答道。
两人转过街角, 看见眼前场景, 林熠闭上眼揉了揉眉心, 不忍卒视。
这街上赫然是清宁府府衙,门口摆着三张长桌,占了大半街道,供着一尊什么神像,香火烟气把旁边怒目的石狮子熏出了朦胧柔美。
满桌供品里一只猪头最显眼,威武不瞑目,缠着大红绸子挽了朵花儿。
一名官员持着一柱香,分不清是对神像还是对那猪头,虔诚地拜了三拜。县衙众下属在他身后整整齐齐肃立。
而玉衡君依旧是那身半旧道袍,拂尘一甩,傲然立在一旁,伸出一根手指指点着众人。,恍如神罗大仙出世。
林熠认出那官员,低声道:“孟得安?”
那名官员正是清宁府太守孟得安,他念念有词地拜完,掏出帕子擦了擦额头的汗,玉衡君眼皮子一抬,随即瞪大了眼睛,拂尘唰地指向林熠和萧桓,提声道:“快快别拜了,这不就来了么!”
孟得安循声认出一身红衣的林熠,一对黄豆眼亮出了狼一般的光芒,嗷一嗓子就扑过去:“小侯爷!贵人!诚不我欺,显灵了!”
孟大人还没摸到林熠的衣角,便被一步迈到前面的萧桓挡住了。
他抬头这才看见萧桓,盈眶的热泪硬是被萧桓冷淡的目光吓得憋了回去,急智之下读懂了萧桓的眼神,把那声“王爷”咽回肚子里,秃噜着嘴道:“公……公子。”
林熠有些惊讶:“你们认识?”
孟得恭恭敬敬道:“与萧公子有过几面之缘。”
孟得安看看林熠,又看看萧桓,求贵人得贵人的狂喜被困惑冲散——烈钧侯和七王爷怎么在一块儿呢?
林熠又瞥了眼香火缭绕间的供品大猪头,笑嘻嘻道:“孟大人这是摆什么道场?求雨还是求财?”
孟得安摆摆手:“小侯爷说笑了,但求保命罢。”
孟得安从前在瀛洲任过职,这人颇有点才华,为官也正直,当时有几桩显贵家族欺压百姓的旧案,他都翻出来给判了,林斯鸿还为此邀他到侯府作客,以表赞赏。
不过孟得安人如其名,处世之道便是冲着“得安”二字,并不是嫉恶如仇、抱负高远的人,抱守中庸,混得进世俗,也认得了怂。
林斯鸿跟林熠讲:“俗世浊浊,能做到他这份上的官,已是不错的了。”
玉衡君晃悠到林熠跟前,朝他嘿嘿一笑:“那药怎么样?”
林熠道:“昨天那药是你制的?的确管用。”
孟得安十分崇拜地看着玉衡君:“大师不愧是大师,还精通岐黄之术!”
玉衡君谦虚地摆摆手:“还好还好,小毛病就算了,孟大人日后若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千万别客气,老道兴许能让你多活几天。”
“这个……提前谢谢大师了。”孟得安顿了顿道。
孟得安朝他们一礼,道:“小侯爷,公子,不如咱们进去谈?”
众人进了府衙,孟得安落座后,一双黄豆眼酝酿满了情绪,看着林熠想张口,却怯于萧桓在旁边。
萧桓漫不经心道:“有什么难处便讲罢。”
得此默许,孟得安热泪又涌出来,饱含深情望着林熠,像是抱着一根救命稻Cao,咬咬牙道:“小侯爷救命!”
又看向萧桓,觉得这根稻Cao他不大抱得起,便只是十分心虚地颔了颔首,随后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了自己的遭遇。
三天前,一向吹不起风卷不起浪的清宁府出了事,一出就是一连串,劈头盖脸把孟得安给串崩溃了。
头一桩,是一支西域商队途经清宁府,原本要从渡口继续南下,却遭遇劫匪,报案后,孟得安派人去追,可劫匪流窜作案,出事的地方又偏僻,时隔一整天,根本找不见影。
孟得安只好先安置商队,谁料这商队里头竟有一名月氏国小王子,小王子名叫乌兰迦,混在队伍里来玩,结果这回伤得最重的就是他。
孟得安几乎当场昏过去,西域诸国近年与燕国渐渐打得火热,永光帝重视邦交,若是乌兰迦出了事,无异于给大好形势添败笔,他孟得安也就不用混了。
他战战兢兢安排人给乌兰迦治伤,月氏人却依旧不大满意,天天催他要说法,再不行就要找永光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