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熠不急不缓迈下回廊台阶,在院中迎候,阳光下绯衣依旧耀眼,永光帝进来,他行了一礼。
永光帝示意他免礼,上前拍拍他胳膊,又看向院内的太医,“烈钧侯伤情如何?”
太医哭笑不得,恭恭敬敬回道:“大将军擅长处理这些伤,没让卑职c-h-a手。”
永光帝只当萧桓今天想起旧事不愉快,摆摆手:“无妨,酆都将军自是可靠的。”
又看向林熠:“怎么不好好歇着?”
林熠笑笑:“还是有点疼,一时也歇不住。”
他轻描淡写,永光帝却是心疼他的。
他迎永光帝入殿内,宫人奉了茶,永光帝一挥手把众人遣下去,殿内微风阵阵,绸缦扬起,下午的阳光斜斜打进来,雕花窗棱映下影子。
“今天让你受委屈了。”永光帝手臂搭在几案边沿,“对你动手的四名羽林卫、两名犷骁卫,都已按军律□□。”
这是情理之中,军法比一般律法更严苛无情,就算被冤枉的是其他官员,这几人也是死罪。
林熠颔首:“陛下严明。”
永光帝又摇摇头:“羽林校尉吕浦心和犷骁卫南副使卢琛明,也都去领罚了,但眼下还不能动他们。”
林熠丝毫未流露不满,只道:“陛下自有考量。”
永光帝对这个回答有些意外,但很满意:“林熠,丽妃今日才查出怀了身孕,无论如何,待皇嗣之事定下来,寡人便会给你个交代。”
不出所料,丽妃果真不是省油的灯,轻易是打不死的,永光帝这话让林熠回想起上一世,林斯伯冤死后,这位皇帝也是这么承诺自己会给自己一个交代。
尽管那个交代里有所隐瞒,但也算守诺。
林熠闻言,露出一副意外的表情,放下茶盏,起身恭谨一礼:“臣恭贺陛下,皇嗣便是国之福柞,与这等大事比起来,臣受这点委屈无需再提。”
他锋锐的眉眼恭谦如水,林熠这年纪能做到这样宽宏大量,甚至一丝一毫不满都看不出来,永光帝不由眼前一亮:“一两年未见,你这孩子比金陵城那些少年都要懂事啊,不错,烈钧侯世世代代都是真正的杰出之辈。”
殿外太监道:“洛贵妃驾到——”
入宫头一日便见过的洛贵妃缓步进来,身着胭色庄缎,雍容柔美,林熠上前行礼,洛贵妃立即着人扶他:“这孩子,听说伤得不轻,快起来。”
皇后之位空着,洛贵妃便是后宫中做主的那位,品级也比丽妃高。
她受宠长久,极为温柔,也极美,与林熠的生母从前是闺中好友,一向对林熠不错。
洛贵妃坐在永光帝身边,蛾眉蹙起,目光满是疼惜:“本宫于这事亦有责任,丽妃身孕没及时查出,御花园今日人多,又没拦住她去散步,侯爷到底年纪还小,受这苦,本宫听了心疼。”
林熠笑笑:“哪里是娘娘的错,眼下丽妃和腹中龙嗣无恙就好。我将来是要上战场的,这点伤不算什么。”
永光帝也拍拍洛贵妃手背:“莫要自责,林熠这边,寡人自会安顿。”
洛贵妃一到,便如春风化雨,气氛和乐融融,三人聊了一会儿,永光帝和洛贵妃都赐了贵重珍奇以示安抚,便起驾离开。
挽月殿恢复安静,林熠回到廊下,真正放松下来逗着一只玳瑁毛色的猫儿。
宫人迈着碎步赶来,低声禀报道:“侯爷,院外有名叫阿琼的宫女说要见您。”
阿琼正是原本被丽妃派去取春生蛊的倒霉蛋儿小宫女,林熠挠了挠玳瑁猫的后颈:“让她进来罢。”
阿琼随宫人过来,臂上挎着那只篮子,里面是新剪的几枝海棠,红殷殷的琼蕊芳瓣。
林熠让其他人到一旁候着,起身对阿琼笑笑,眉眼英俊柔和:“此时该有人送你出宫去了,怎么不走?”
玳瑁猫儿在林熠脚边绕了几圈,阿琼眼眶有点红,笑道:“多谢侯爷大恩大德,只是我离宫了也……家里反会为难,得知侯爷安顿了我家人,也就没什么牵挂,不求甚么自由身啦。”
人各有难处,有些宫人若离宫,家里是容不下的,下场未必好,阿琼大约是没得选。
林熠也不强求,摆摆手道:“我只是说了几句话,真正帮你的另有其人。”
阿琼把那篮海棠花枝放到廊凳上:“没什么能报答侯爷的,聊表心意,日后有什么能效劳,阿琼万死不辞。”
玳瑁猫儿跃上廊凳去嗅那花枝,林熠想了想,道:“你既然没出宫,想必已被安排到别处,丽妃不会容你,我尽快把你安置到洛贵妃身边,自己多加小心。”
阿琼今天被转移走,丽妃便该知道她背后有人,为着自己诸多丑事考量,也暂时不会轻举妄动,但早晚要报复回来。
阿琼深深一礼谢过林熠,擦了擦眼泪告退。
萧桓入夜时回来,进了挽月殿便见桌上瓷瓶中c-h-a着几支嫣红海棠。
林熠后背伤着躺不成,趴在锦榻上百无聊赖翻着本诗册,听见萧桓进来的动静,也没回头,声音带着懒意:“妖花要给你生弟弟啦。”
萧桓被他逗得发笑,取了面具脱下外袍,坐在榻边,手指顺着林熠散在肩后的黑发抚了抚:“你怎就知道丽妃肚子里是男孩?”
“就算没怀也能说成怀了,不是男孩也得变成男孩。”林熠便如下午那只玳瑁猫一般,眯起眼睛享受萧桓给他顺毛。
“陛下竟然不忌讳丽妃用过蛊,那春生蛊是不是威力一般般?”林熠问。
萧桓点点头:“春生蛊并不会威胁其他人,陛下只要问了国师就会放心,就算丽妃的孩子有问题,生出来再定夺也来得及。”
林熠起身,手臂支在身后看着萧桓,他身上只披了一件红袍,袍襟半敞着露出苍白皮肤和一层层绷带。
萧桓给他整了整衣襟:“陛下为了她腹中皇嗣,没有动她,那位丰国公世子吕浦心和犷骁卫副使也没撤职,陛下想必承诺你日后处置他们。”
林熠点点头,倾身坐直了,握住萧桓手腕,低头摩挲他修长手指:“丽妃和丰国公不是简简单单就能倒的,这我清楚。”
“你恨的不是他们。”萧桓轻轻扣住林熠的手,五指与他交错。
第48章 海棠
林熠心里有点闷, 默了片刻道:“丽妃和丰国公也不能留。要说恨,还是那个吕浦心。”
吕浦心眼下只是羽林校尉, 但上一世, 他曾借着朝中收归兵权的大势,一封折子递上去, 致使昭武军三个军部的部署被打乱, 在最后一战中折损上万人马。
林熠的姐夫贺定卿亦在其中, 被北夷敌军所困, 受尽折磨而死。
回想当时信报描述的贺定卿死状,林熠对吕浦心恨之入骨也毫不夸张。
贺定卿与他姐姐林云郗一对璧人, 姐夫平日是温雅翩翩的男人,战场上身先士卒, 沉稳勇绝, 最后却被北夷严刑拷打致死, 身上没有一处完好, 只有一抔骨灰送回瀛州。家中孤身一人的贺西横会是什么感受?
林熠上一世未来得及回朝去报此仇, 萧桓后来查到这件事, 丽妃已因私下用蛊术媚惑君上被杀死,丰国公也随永光帝离世而失势,吕浦心见势不对已趁机负罪而逃,萧桓派人追查,吕浦心却人间蒸发了。
连萧桓的手下都找不出来, 只有一个解释——那时吕浦心已经死了。
那天随太子出去见到吕浦心起, 林熠心底冰冷的恨意就按捺不住。
原本上一世的罪行, 该不该放到今生定夺是另一说,但这回吕浦心一再送上门来,就没理由放过他。
萧桓看见林熠眼底淡淡暗红,意识到春生蛊和这些回忆引得他折花箭旧疾隐隐欲动。
萧桓伸手抬起林熠脸颊:“恨他无妨,不要时时刻刻都想着,今日这样的苦r_ou_计也不要再用了。”
林熠望着萧桓眼尾微挑的桃花眼,伸手摸了摸他眼尾的痣,心里那阵莫名的怨毒之意褪去,渐渐静下来。
“好,今天不想了。”林熠笑笑。
萧桓起身取东西给林熠换了药,又与他聊些别的事,林熠眼底的暗红不知不觉消失。
林熠从桌上瓶中取了一枝海棠,放在鼻尖嗅了嗅,玩心一起,又抬臂挽起脑后披散的乌黑长发,绕着海棠花枝简单一束,便以枝为簪挽了个半松散的髻。
他慢悠悠走到榻边,侧身与萧桓面对面坐下,笑着逗他:“缙之,本侯比起这花,姿色如何?”
他身上红袍散散敞着,胸前皮肤苍白,裹着数道绷带,剑眉入鬓,眸似星辰,海棠花枝斜斜挽住黑发,仿佛是花精幻化的少年。
“什么也比不过你。”萧桓轻笑,伸手绕到林熠脑后,花枝缓缓抽离,乌发垂下去,“怎么还会挽这发髻?”
林熠无奈摇摇头:“小时候为了哄我姐姐开心,可学了不少梳发髻编辫子的手艺,被我二叔笑话了好些年,不过如今只记得这一样了。”
他又凑上去嬉笑道:“宽衣解带除玉钗,你却先取了我的玉钗。”
萧桓拿起那枝海棠,眸子带笑:“接了这花,本王就为你宽衣解带。”
林熠这回却没嘴硬到底,只垂下眼睛道:“不得了,要折我这支花啊……今天可不行。”
“那该是哪天?”萧桓顿了顿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