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随管家离开,林云郗拍拍林熠:“小熠,跟我去西院一趟。”
玉衡君走起路来甚是不安分,左摇摇右晃晃,仿佛喝醉了酒。
他随手折了一枝廊边玉兰,扇动着花瓣,打了个喷嚏,转头跟萧桓说:“人家可不记得你了。”话里丝丝凄楚娇憨,仿佛闺中怨女。
经过的侍女听见这句,端着托盘的手一抖,茶盏险些扣翻,幸而侯府规矩稳重,立时装作什么也没听见,退了出去。
林熠看来确实对他毫无记忆了。
细碎阳光洒进花窗,萧桓修长的手指拄着下巴,侧脸如同雕刻般,似有些失落,又若有所思:“以后会想起来——这是你说的。”
玉衡君将那枝玉兰一抛,又转个身接住,兜在自己旧道袍的宽袖上,笑嘻嘻说:“万一他想起来之前,喜欢上了别人呢?”
萧桓微垂着的眼睫抬了抬,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那你们紫宸境的功德就……”
玉衡君立刻把玉兰花抛到一边,连连摆手:“不会不会我算过——是百年好合天作姻缘这辈子不够下辈子还得续的缘分!”
萧桓并不在意他的话,嘴角勾起笑意:“他不会喜欢别人的。即便不记得我,也无妨。”
林熠跟在林云郗身后,匆匆穿过庭院回廊:“哪棵树?告诉我就行了。”
林云郗有些无奈,朝西院指了指:“梧桐,靠街的第二间院子。”
林熠朝她一笑,几步跃上墙头,如履平地般抄近道去了,林云郗擦了擦鬓边的汗,笑着道:“看看,一半是跟你学的。”
林熠到了西院梧桐下,贺西横又在树上下不来了,院里围着仆从,并不焦急,好整以暇等着林熠。
林熠抬头,望着挂在树上的贺西横,说道:“叫舅舅。”
贺西横挂在树杈上,毫不犹豫扯着嗓子,惊起一树鸟雀:“舅——舅——!”
林熠皱眉,对这一嗓子嚎丧很不满意:“叫个甜一点儿的!”
贺西横对新指令有点疑惑,在树杈上沉默片刻,又扯着嗓子:“甜一点儿的——!”
林熠:“……”
林熠几下攀上高大的梧桐,把贺西横从树杈上取下来,抱在怀里回到地上,硬是逼着贺西横唤了几声又乖又甜的“舅舅”,才亲亲他脑门放下他。
“臭小子,怎么跑回来了?”
到了正厅,林斯伯华服锦衣,弯下腰,抱起冲过去的贺西横,话中嫌弃,却语气欣悦,望着林熠,又拍了拍小西横,“你舅舅小时候可没你淘。”
“二叔。”林熠笑得灿烂,却止步于厅外,似乎不敢走得太近,怕眼前画面如同以往梦境,烟消云散。
旁边一高大男子文雅俊朗,将林云郗揽在身边,正是林熠的姐夫,贺定卿。
贺定卿眼带笑意,对林斯伯说道:“小熠送西横回来。
“吃饭了,小熠,进来。”
林云郗把他推进厅里,厅内灯光融暖,花栏雕屏,满桌精致佳肴,酒香四溢,家里人和往日一般围坐,林斯伯和贺定卿招呼客人,林云郗对贺西横说着什么。
林熠隔着热闹的厅堂,目光穿过憧憧人影,穿过阑珊灯火,与萧桓的目光正对上。
贺西横挣扎着从林斯伯怀里跳下来,跑到萧桓面前,用方才林熠逼着他叫舅舅的语气,又甜又乖叫了声:“神仙哥哥!”
玉衡君听了笑得前仰后合,萧桓垂下头,望着小西横笑了笑,将贺西横抱起来。
贺西横瞪大眼睛,伸出手指摸摸萧桓的眉毛,郑重其事说:“你跟舅舅一样好看。”
贺定卿上前接过小西横,温文尔雅地低声道:“对客人要讲礼数。”
众人落座,林斯伯对萧桓和玉衡君很是尊敬,又朝林熠说:“阮寻和玉衡君是江州来的贵客,玉衡君是杏林妙手。”
林斯伯便转头给玉衡君敬了一杯:“小熠身体近来不大好,有劳玉衡君略加关照。”
玉衡君有酒即欢,饮得高兴,竟也不胡闹了,十分正经地颔首:“林老爷放心,明儿起,小熠的病就交给在下吧,不是什么大问题。”
林熠:“……”
“阮公子。”贺定卿举杯与萧桓碰盏,萧桓手指极漂亮,握着杯盏,在傍晚厅中灯烛下,仿若玉骨,举止端雅。
林熠瞧着二叔和姐夫对萧桓挺尊敬,不由凑到林斯伯跟前低声道:“二叔,阮寻是什么人?”
第4章 折花
林斯伯把林熠按回去坐好,他和林熠的爹林斯鸿长得很像,老侯爷林斯鸿身上浩气凛然,铮铮将门风范,长年在外带兵,与林熠见少离多。
而林斯伯经商,林熠几乎是跟着林斯伯长大的。
林斯伯低声对林熠说:“可知江州阮氏?”
林熠恍然大悟“哦”了一声,朝林斯伯狡黠一笑:“就是跟你一样有钱的阮家?贵客,当真贵。”
林斯伯抚了抚手上扳指,无奈看了他一眼:“比这个干什么”,看了看正跟贺定卿相谈的萧桓,对林熠说,“阮公子这回来,是帮咱们家办事情的,你跟人家好好相处,不要冒犯。”
又对林熠正色道:“玉衡君是阮家的客卿,人家听闻你身体不大好,特意带了玉衡君来,瞧瞧,多周到体贴。”
林斯伯的生意做得极大,瀛州林氏、江州阮氏、建州顾氏,是身家比肩的三大巨贾氏族,瀛州林氏,就是指林斯伯。
世上富贾多不可数,但这三家家风讲究,做事很有一套,资助寒士、救济百姓、筹饷酬军,声望极高,身为经商世家,却有“士”的底蕴,备受世人尊敬。
林斯伯对萧桓很是喜欢,饭后拉着他去花厅边下棋边商量事情,林熠把喝醉了的玉衡君扶回去,嘱咐侍从照顾,转身出来,贺定卿正等在廊上。
“姐夫,怎么?”林熠见他单独过来,避开了林斯伯他们,想必有事要说。
贺定卿把一封信递给他:“小熠,你爹找了几套古阵法图,让我给你带来,下回你去军中,可看看演练布阵。”
林熠左右看看,把信迅速收进怀里,笑道:“二叔不知道吧?”
贺定卿也笑,十分儒雅:“要是知道,你就拿不到了。”
二叔林斯伯一向不想让林熠走他爹的路子,带什么兵打什么仗。
他每次见到林斯鸿,就掰着手指头板着脸唠叨这位兄长:“烈钧侯府握着兵多少年了?多少代了?能打仗的不止林家,你要忠勇,也看看人家愿不愿意让你忠让你勇。”
林斯鸿才不管他唠叨,前脚笑呵呵点头,后脚拎着林熠溜到一边,又给他讲带兵布阵、带他练剑,父子两人一个样,气得林斯伯摔算盘甩袖子。
就算在军中回不来,林斯鸿也时不时把新研究的遁甲兵阵送回来给林熠,林斯伯每每发现,就要写信去骂一通。
巧的是,林斯伯自家女婿贺定卿,出身贺氏,也是将门世家。
他倒是很喜欢这个女婿,贺定卿与林云郗又恩爱,天造地设,林斯伯只能慨叹都是命。
林熠如今想来,二叔其实看得很通透,看到烈钧侯府被众人觊觎的命运,想要让他们急流勇退,用心良苦。
“我后日要去武安州,要给你爹带什么话吗?”贺定卿问林熠。
林熠想了想说:“就告诉我爹,我过阵子去找他。”又问,“怎么走得这么急?军中出什么事了?”
贺定卿也有些无奈:“开春了,柔然十三部算是安分,唯独沮渠部频频来扰,武安州正在换防,忙不过来,我得去一趟。”
林熠点点头,他倒是记得,上一世这时候,沮渠部确实闹过一阵,但不是什么大事,便也不担心,跟贺定卿说道:“姐姐和西横肯定舍不得你。”
贺定卿想起妻儿,眼里尽是温柔,摇摇头拍拍林熠肩膀:“我很快就回来了,替我照顾好你姐姐。”
林熠回了院子,月上柳梢,明霜满地,并无甚么睡意,便掏出林斯鸿的信,靠在廊栏上把信拆开了,借着月光和廊下灯盏看起来。
信里果真是古阵法图,第一页是正正经经标注的阵位,第二页开始,解说标注的字迹隽雅,旁边却非要画一堆歪瓜裂枣的小人儿来示意,一看就是他爹的手笔。
林熠看着那堆柴火棍小人儿笑起来,想象着他爹在灯下提笔画小人儿的样子,顿时很想他爹,不知林老侯爷在北疆是不是很无聊。
“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清清朗朗的声音和月色一般。
林熠抬眼,见萧桓正在院门口站着,浅青衣袍淋着月光,正看着他。
林熠心里一阵没来由的惬意,跃过廊凳,轻轻落在院内,朝萧桓笑嘻嘻道:“二叔才放你走?”
萧桓迈进院中,朝林熠走过来,笑着说:“林老爷很爱下棋。”
林熠哈哈一笑:“二叔下棋是很厉害,就是太痴迷,一陪他下棋就不让走。”又随口问道,“二叔赢了几局?”
萧桓认真想了想,还是如实答道:“没赢。”
林熠一愣,笑了半天,萧桓在一旁背着手,微微偏过头,微笑看着他,似乎也被他的愉悦感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