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说过,人牙子把人当畜生一样倒卖到千里之外,男人当奴隶,女人进了青楼,又或者成了哪家小妾丫鬟,不听话的就打断腿、割掉舌头,这辈子过得凄惨,没人会帮他们,也再不能回家。
邵崇犹无法想象,小莫离若是被打骂、被欺侮该怎么办。
他大步跑到巷口,可到了巷口外,他看着满大街来往的人和车马,茫然无措。
这世间太大了,他还不及邵府大门上的兽首门环高,能去哪里找呢?
还不等他去打听,府里嬷嬷已经恶狠狠地追出来,扯着他胳膊把他拖回去:“少爷翅膀硬了,家里的事不该你打听也打听,还跑到外面打听,不知会给夫人招来祸患么?”
邵崇犹身上被毒打的伤还没好,奋力挣扎踢打着被拖到邵夫人面前。
邵夫人理了理缀满金玉珠钗的鬓发,厌恶地瞥了他一眼,不悦道:“你是发什么疯,以为自己是谁?胡乱打听,早晚把你的嘴缝起来。”
邵崇犹被摁着跪在地上,冷冷抬眼瞪着自己这位母亲:“为什么要卖掉她?为什么不让她回家?”
邵夫人没想到一贯沉默忍受的小男孩会出言顶嘴,眉头一下子立起来,原本姿色不错的脸顿时刻薄无比:“卖掉怎么了!你还真把自己当成大少爷,不看看你那下贱样子!”
邵崇犹从来都不明白,邵夫人对他种种恶语羞辱,岂不是把自己这个当母亲的也羞辱进去,可她根本就不把邵崇犹当成自己的骨r_ou_一般。
邵家大可以把小女孩送回去,谎称是他们四处帮忙打听找到的也好。可邵夫人恶毒狠决,认定世上的人与她一般人品,生怕对方看出自己藏下人家的姑娘,更怕对方家大势大前来报复,于是一条路走到黑,直接把小女孩“处理”掉,以绝后患。
邵崇犹又挨了一顿打,浑身是血,几乎死在柴房里。
他看着小窗户外夜晚的星星,心里焦灼痛楚,不知小莫离此刻怎么样了,他不敢想,也根本无从想象。
这次,邵崇犹被放出柴房之后,拿了一把邵夫人箱箧内的碎银,抓起一件单薄破旧的外衫便果断逃离了邵府。
风餐露宿,他晚上睡在城外破庙,白天混在乞丐中,四处躲避寻找自己的邵家家丁,在城中打听许久。
从前没想过离开邵府,因为他年纪太小,从记事起就过着连后院棚里牲畜都不如的日子,挨打挨骂,一身天生的倔强傲骨没有塌,却也想不到自己能够离开这个地方。
许是他野Cao一般的生命力旺盛,浑身的伤没有要他的命,小乞丐的日子终究不好过。
他试着报官,可邵家在当地颇有势力,官府哪里会为这么一个小孩子把事情闹大。
他想联系那小女孩家里人,可那家人仿佛人间蒸发,没人知道他们的背景,找寻小女孩未果就消失了。
他最终打听到一丝线索,但时隔太久,找去的时候,人牙子已经全无踪迹。
邵崇犹一无所有,攥着那块小姑娘送给他的骊山玉,觉得这世界上只有他还在找她。
“这玉保平安,送给你。”
“我明天还来找你。”
那么干净的眼睛。冰雕玉琢的小娃娃,此时说不定在哪里受苦。
林熠听得心里十分不好受,追问:“后来呢,你找到她了吗?”
萧桓在旁静静听着,若有所思。聂焉骊已经微醉,鲜嫩美味的饭菜吃进嘴里似乎都泛着苦:“那邵家的人……真该死。”
“后来我漫无目的离开,途中拜师学武,一直试着打听她的下落。”邵崇犹说。
他天资不凡,数年日月磨炼,终成手握万仞剑的江湖传奇,但仍旧找不到小莫离的下落,流入大海的一滴水,坠进红尘的渺小身影,是找不到的。
他长大懂事后,自然真正明白被人牙子买走意味着什么。
武艺学成后,邵崇犹每年都会去邵家一趟,挨个问他们一遍小莫离的事情,只是问。
他已经是武艺高强的江湖名剑客,邵家不可能再像当年一般控制他,邵崇犹没有提剑复仇,就已经够让他们惊讶。
邵崇犹不在的这些年,邵家日渐没落,仆从遣散大半。
巧就巧在,府里剩下的人,恰好是当年与此有关的人,跟邵夫人一脉相承的人品,整间邵家宅子都满溢着那股当年一样的恶毒y-in恻。
他并不指望这些人能回忆起什么有用的线索,这些人来来回回也根本提供不出有用的消息,只是每次临走前,他会问一个问题,并且留下一句话。
问的是:“可知错?”
留下的一句话是:“给你们十年时间。”
邵家人连同邵夫人,见他并不发怒,反而挺客气,便都只是敷衍着说一句当年做的不对,但心里毫无悔意,也没把他说的十年放在心上。
十年过去,邵崇犹如约而至,屠了不知悔改的邵氏满门。
自此被江湖声讨,视作不赦之徒。
邵崇犹的万仞剑柄上,缀着一块骊山玉,色泽清润,显然是小莫离留给他的。
林熠和萧桓对视一眼,萧桓似有些话想说,但没开口。
沉默良久,聂焉骊醉眼朦胧,嘴角一丝笑,眼中却有些雾气,望着邵崇犹:“是为了她?”
第77章 重逢
聂焉骊问这话时, 鼻翼轻轻翕动了一下,眼里半是醉意,半是泛着水色, 神情复杂。
“我同邵家恩怨颇多。”邵崇犹轻轻抽走聂焉骊手中空酒杯, 扣在案上,“但最终动手的时候……确实想着她。”
其实事隔多年, 邵崇犹连小莫离的样貌也未必记得清晰,那个昏暗柴房小窗上抛给他糖的小女孩, 那天昏沉暮色的场景, 才是烙印在他脑海里的念头。
他长久备受欺凌的晦暗生活中, 小莫离是第一抹亮色,沿着那扇小窗照进来,照在他浑身伤口上, 使他离开邵家,漂泊江湖,使他今后的日子里不断追寻。
是候鸟心中隐约的方向感,四季轮回, 他沿着那天的记忆走到天涯海角,走到如今的境遇中。
林熠忽觉得有些微妙,似乎有什么事情呼之欲出, 萧桓却轻轻牵起他的手:“出去走走?”
林熠没反对,萧桓带他出了院子,沿着曲折石板巷子漫步去水边。
聂焉骊起身晃晃悠悠往后院走,邵崇犹见他已然又醉了, 习以为常跟过去,打算把他带去房间里休息。
“是这块玉?”聂焉骊忽然回身,后院紫藤花架下,绚烂暮色点染,他低头伸手,捻起邵崇犹剑柄缀着的骊山玉。
邵崇犹点点头,打算扶他回房间,省得这人又直接睡在花架下。
“清润和雅,墨苔中生,骊山玉。”聂焉骊握着那块玉,抬眼看邵崇犹,眼睛弯起带笑,两人一下子靠得很近。
“她……没有死,也没受什么苦。”
“你说什么?”邵崇犹微微蹙眉,注视着聂焉骊微挑而风流的醉眼。
“莫离,她回家了。”聂焉骊微微歪着头,“你看,这不是好好的么?”
聂焉骊指了指自己,眼中灵气竟真的与当年小窗外的女娃娃有些相似,令人恍惚。
邵崇犹的眼睛很沉静,很清澈,看着他的目光有些不解,似是觉得聂焉骊醉的厉害。
“被邵家的人卖走,人牙子还没来得及转手,阮氏已经找到她,打算‘交货’的知情人都被杀死了。”
聂焉骊有些站不稳,背靠着满架紫藤花,努力回忆着,“回家后,一直想去找你,但阮氏家规严,他们都不让。”
邵崇犹神情微滞,眉头皱起又平复,重新打量眼前这个男人。
“你……”
“我祖母喜欢女孩子,小时候总把我打扮成姑娘。”聂焉骊无奈摇摇头,可一摇头就醉得更晕了些,便立即止住了。
邵崇犹看着聂焉骊,沉默不语,聂焉骊自顾自地喃喃讲起来。
最尊贵的小少爷回到江州阮氏,阮家上下都已经急疯了,而人牙子和接手的下家当时就被处理掉。
但阮家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对险些毁了聂焉骊后半生的邵家动手,并且自此以后,不允许阮家任何人再提起这件事。
聂焉骊一直惦记着自己答应的事,吵闹着要回去找小崇犹,为此还挨了打、关禁闭。
阮家老爷和夫人无奈,只好骗他说那个小孩已经不记得他了,让他不要再闹。
聂焉骊半信半疑,倍感郁闷,从此不再说这件事,小孩子成长得快,这事渐渐被压在回忆里。
长大后,聂焉骊始终不喜家中无数规矩,干脆离家闯荡江湖。
“我也找过你,担心那家人打你。”聂焉骊声音低下去,“但他们什么也不透露。”
那时聂焉骊年纪太小,根本不知道邵家所在的是什么地方,阮氏上下都被警告不许再提这事,他无从查起。
回忆只会越来越模糊,他连那块玉都记不清什么样,也和邵崇犹一般,记忆里的人面貌淡去,留下寻找的念头。
聂焉骊讲完始末,静了片刻。
邵崇犹明白了一切,心里千回百转:“阮墨。”
这是他的本名,聂焉骊有些醉,片刻后才点点头应了一声。
阮墨,聂焉骊。
墨骊,莫离。
聂焉骊问:“你失望么?”毕竟邵崇犹一直在为他担心,甚至从此漂泊江湖,而他早已回到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