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凑足三次折花箭伤发作也不是个简单的事, 林熠仍旧挺满意,他有的是耐心。
金陵当夜,一场寒雨瓢泼而至,电闪雷鸣不断, 天地间飘摇昏暗。
各处乱军已被压制,燕国境内诸地逐渐平静下来,人心惶惶似乎已成为过去,这段查不出来头的乱象仿佛只是盛世的一个小c-h-a曲,很快就会随风散去,大燕帝国依旧稳坐四海中心,岿然不动。
但就在这一晚,有人静待已久、有人恐惧已久、还有人筹谋已久的异变终于爆发。
皇城十里之内,禁卫三大营之中,兜头浇下来的冰冷雨水不断顺着军帐流下,在地面汇成一汪,军靴和战马踏过,溅起水花,不动声色来来往往的人影掩在昏暗中,看不清他们脸上或寻常或y-in冷的神情。
“宵禁了,喂,那边的,做什……”
还未来得及示警,夜巡士兵脖颈一凉,如同雨水滑过,紧接着喉间鲜血涌出,只能发出“嗬嗬”声,倒地时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昔日同袍脸上毫无表情的寒意,以及手里那柄沾着自己血的刀。
那是羽林营统一制式的良匕,他们人手都有一柄,却从未曾想过,有一天这匕刃会对准自己的喉咙割下来。
下雨天,杀人夜。禁卫三大营暗影憧憧,深夜之中逐渐集结,凝成一片诡异的兵马阵型,雨声之外只有死寂。
皇宫中,无数黑色人影在夜色雨幕中逼近奉天殿与诸宫,长廊下低头疾走的宫人,飞檐走壁如同幽灵的潜行者,都在犷骁卫离京这晚齐齐触发,似是窥伺已久的毒蛇趁此良机,终于要贪婪地一拥而上,大饱口福。
就在同一时间,由金陵散s_h_è 开去,各个方向的州府境内凭空一般冒出一支支装备精良的队伍,铁蹄飒沓倾轧,沿路无声逼近皇城,而沉睡的城池毫无察觉。
金陵城内数处锐哨响起,划破压抑的夜,天空中一道雪亮闪电照彻长空,旋即恢复黑暗。
奉天殿内,永光帝稳坐在御座之上,搁下笔,缓缓环视周遭闯入的刺客。
刺客将斗笠丢在地上,执利刃向御阶之上那袭明黄王袍的帝王靠近,顷刻间满殿杀机。
一阵铠甲金属碰撞声忽然响起,倏然间,本该离开皇城的犷骁卫竟全副武装涌入奉天殿,半数护在永光帝身周,余下则将奉天殿围得水泄不通。
刺客们登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沉下目光,手中兵刃紧握。
卢俅不紧不慢上前,对永光帝一揖:“秉陛下,诸殿的主子都平安无恙,东宫禁卫早一刻钟动手,太子殿下那边已清剿完毕,未能抓住活口。”
永光帝点点头,面无表情注视着座下刺客:“留几个审问。”
刺客不为所动,下一刻倾身拼力硬闯向御座,然而立即被犷骁卫团团拦截,奉天殿内瞬时一片混乱,永光帝沉怒坐在御座之上,周身刀光剑影,卢俅静静侍立在侧。
金陵城外,兵马如同一支地狱而来的亡魂,不断逼近,寂静无人的街道上大雨倾注,夜巡营不知所踪,已悄然聚集起数万人马,直指大燕国最尊贵的那一方位置。而城内宵禁,万家灯火早已渐次熄灭,人们沉睡中并不知发生了什么。
城中左丞相府门口,林熠一身轻甲,戴笠披蓑氅,腰佩冶光剑,雨水从斗笠边缘滴落成一串水珠。
身后跟随十数昭武军亲卫,这是他回金陵时带来的人手,也是按规矩能带入城的范围。
林熠翻身下马,走到左丞相府门前,叩门后静待。
门内应道:“何人?”
“客人。”林熠懒懒道,“有要事禀报周丞相。”
雨哗啦啦地还在下,对上了话头,不一会儿,似是管家来应,大门打开些许,管家见来人并非熟面孔,疑惑道:“大人这是……”
管家迅速看清林熠蓑氅下暗暗反光的金属轻甲,未等大门被合上,林熠一脚猛地踹上去,门后正要齐齐施力的府兵竟被横扫倒下去一片。
林熠大步当先直入丞相府,打了个响指,战马几步跃上台阶跟来,林熠就这么翻身上马,策马横冲直撞入府去,身后亲卫紧随而至,府兵根本不是对手,迅速间倒在刀下。
尚书府内,邵崇犹收了剑,抬一抬斗笠,冷冷瞥了眼地上瑟瑟发抖的许平之:“毫不知情?倒也是。”
许平之牙关打颤,跪直了拽着邵崇犹衣袍一角解释道:“王爷明鉴,下官这这、正要就寝,怎么可能跟人密谋造反?”
邵崇犹俯视对方,许平之身上单衣确实是就寝的模样,府里一切寻常,妻妾被吓得躲在各自房中屏风后不敢喘大气。
许平之料想没得挑剔,但邵崇犹执着未出鞘的万仞剑,往许平之肩头点了点:“看样子真是要休息,不过今夜睡得着么?”
随后身后一队人进来,将搜到的假文牒丢在许平之眼前地上。
“大人很会藏东西,自己逃命时的家当往宫里藏,随用随取。”邵崇犹半讽道,但脸上并无任何笑意。
许平之浑身一软,瘫坐下去,回朝的四王爷一贯冷情冷面,不问朝政,未曾想到今日竟是被这人了结。
丞相府。
屋外家眷府丁哭闹喊叫,隔着雨水一阵阵传来,林熠在房中静立,握着剑柄的手指节发白,周扬海书房内搜出的东西摆了满桌满地,书案上一只掐丝珐琅鼎却刺了林熠的眼。
那不过是个小东西,但林熠很清楚,小东西与小东西之间可以有天差地别,比如眼前这个,出自已故名匠之手,整个燕国找不出第二只一样的。
而上一次他见到这小玩意儿时,还是在顾啸杭府里,三人打打闹闹,封逸明随手抄起这小鼎要丢林熠,顾啸杭哭笑不得劝下来。
“侯爷,到时辰了。”聂焉骊懒懒倚着门框,提醒道。他脸色还略发白,素来不生病,一病如山倒,今日服了两剂猛药才缓过来,眼下还有点乏。
林熠点点头,转身往屋外去,抬手戴好斗笠,经过聂焉骊身边时顺手探了他额头温度一下。
聂焉骊打了个呵欠,问道:“侯爷不是有朋友在金陵么,要不要我去看两眼?”
“不必,我派了人去守着的。”林熠没有停步,走近雨里,上马直接离开丞相府。
雨越下越大,暮秋已过,天寒却又凝不成雪,这雨水格外沁骨,空气中凛冽无比。
城外反军浩荡,看去黑压压无边,皇城已出现在视野中,各路军队已集结一体,然而就在此时,城墙上方影绰来往,城下如潮水般出现一批气势夺人的大军,战马和士兵步伐齐整,列阵静候,无声肃杀,雨幕密集倾天,而大军牢牢驻于城外,似是等待反军已久。
队伍中让出两条路,两个人骑着战马到战阵前,漠然望着逼近的反军。正是林熠和邵崇犹。
“周大人,这时候了,不如好好见个面?”林熠的声音传来。
反军缓缓止步,一辆马车行至阵前,一名文士模样的中年人撑伞下马车上前,隔阵相望:“侯爷,四殿下,难得啊。”
林熠道:“大人多年肱骨之臣,此时认罪伏法尚来得及,至少留得面子在,不必非要带背后大军一同送死。”
周扬海一拱手:“对不住了,侯爷,凡事还需一试,胜负在谁手里尚未可知,否则周某也走不到今天。”
林熠不再打算商量什么,转头对邵崇犹道:“对了,他已经退烧了。”
“好。”邵崇犹道,而后抬手,身后城墙上弓箭手应令准备,雨水冲刷城墙,周扬海撑着伞站在原地。
双方一触即发,下一刻,滂沱雨间惊雷阵阵,如战鼓锤擂,两方顷刻发动冲锋,血雨交加。
第118章 沉船
周扬海的身影迅速被涌向皇城的反军掩藏在后,所有的事情都有了答案, 大燕国左丞相周扬海, 一直以来包藏祸心, 于北疆之外的封石城集结无名军, 前世林斯鸿于莫浑关下殉国, 便是因这一支深藏已久的军队与敌军前后呼应所致,腹背受敌, 最终未能再与林熠相见。
而极不巧的是, 上一世周扬海未能等到最后揭竿而反的那天,于林斯鸿过世不久便暴毙, 想来也是命,今生倒是走到了金陵城门下,但有林熠在此恭候, 左相大人的辛苦绸缪约莫要再次枉费。
邵崇犹与林熠几乎同时策马而动, 率军冲向敌方,千军万马在雷电交加的雨夜杀成一片, 昭武军沉默而无可匹敌的作战风格,顷刻横扫反军战线。
林熠手中冶光剑几乎未曾停歇, 出剑必封喉夺命, 战马深入敌阵, 他目力素来极佳,借着闪电四处寻找周扬海踪迹, 却发现周扬海已从原先所处位置消失得彻彻底底。
按这隐遁的速度, 林熠确信出面的必然是周扬海本人, 并且一定有备而来,他心下浮现一丝不好的预感。
林熠当即勒缰穿过战阵,边杀边冲,漫天暴雨和杀声中准确追至邵崇犹身旁,低吼道:“城中恐怕有变,我回宫一趟!”
“殿下!阙阳公主失踪了!”有亲随艰难追来,对邵崇犹道。
林熠心中一凛,邵崇犹手中万仞剑掠过一道寒光,连取三人x_ing命,转头与林熠对视一眼,心照不宣:“这儿交给我!”
“江州大营天亮前便会赶至,届时一网打尽。”林熠挥鞭调转马身,从战阵中抽身,飞驰往金陵城中。
街道两侧房屋憧憧,雨水打在屋檐上流下,马蹄溅起连串水花,林熠一路奔至皇宫门口,速度未减,喝道:“奉命入宫!”
今夜因皇命吩咐,北宫门开着,禁卫只见御赐通行令牌在眼前一闪,林熠已经策马冲过宫门,一袭背影在深窄宫道中迅速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