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一盆水腾着热气,遍室寂静,叶平轻笑,“早便知晓王爷会来,却没料到来得这样快”,眉眼在蒸腾的水汽中晃花。
翌靖如坠梦里,缓步走去拿过叶平手中的棉布浸入水里拧干,轻覆在他背脊的伤口上,手却有些抖。叶平浑身轻颤,翌靖慌忙挪开棉布,悄声问:“疼了?”
“王爷从没照料过伤员”,叶平又笑,“长康的伤口愈合得好,况且王爷用的力气也未必比落过一只蝴蝶大,怎么会疼……”
翌靖不答,却拿捏在手里的棉布覆住面孔。淡淡的血腥钻入鼻息,又绕进脏腑,好似一缕幽幽红线缚住魂魄,缠得生疼。
叶平静候片刻,听得背后没了声响,刚要言语,却是个软软凉凉的吻轻落在伤口上。他浑身一震,翌靖的声音闷闷传来,“长康,容我再多梦一刻……”
熏风拂过架上藤萝,月色映透浅紫花串,一树馨香,满地斑驳。
叶平轻抚着胸前的伤口,脸上弥漫过淡淡的笑意,“君心我心,似浅还深。”
翌靖替叶平将伤口细细包好,哑儿的母亲送了两碗羊乳来,叶平捧起碗放在唇边试过凉热才搁在翌靖面前,笑道:“王爷瞧着瘦了好大一圈,羊乳温补滋身,多饮极佳。”
翌靖喝了几口,皱眉道:“味道太膻,我却喝不惯”,伸手又将碗推在叶平面前。
叶平轻笑出声,捧过碗喝个干净,却见翌靖指着他腰上挂的玉坠问道:“那日你求的是什么愿望?”
“愿王爷一世平安喜乐”,叶平目光温柔,“长康求得虔诚,菩萨必定应允的。”
翌靖微笑,伸手将两个坠子摘下放在一处,瞧了片刻,又把自己的换给叶平戴上,道:“那案前跪的人人皆求得虔诚,若不每日祷告一遍,菩萨未必应你。”
叶平神情肃穆,面朝西方跪下,双手合十,闭目念道:“弟子叶长康,愿殷修睦一世平安喜乐,求菩萨保佑!”
“菩萨应了你今日,明日却又顾不上了”,翌靖瞧着叶平顶心的缕缕黑发泛出微光,声音里分明添了一丝轻快的笑意,“此生此世,得你祷告一日,我便好一日。你若不顾好自家,只怕我……”
叶平“嚯”一下站起来,连忙截住翌靖的话头,“王爷几时修得这般与菩萨心意相通了,劳烦替长康带个愿儿,便说与菩萨,这世上必没有人心比我更诚的,长康今生必定日日晨昏祷告,求她将王爷今生来世一并护佑了才好。”
“我比你求得更诚”,翌靖在心里默默答他:“今生来世怎么够,我求的是生生世世。”
二人目光俱是温柔坚定,慢慢将彼此一颗心熨透。翌靖见叶平脸色苍白,担忧他扯到伤处,忙拉他坐下,道:“这伤瞧着厉害,你又是离不了战场的一个人,若是落下毛病可不成。”
叶平笑答:“‘医隐’桑庭原是长康故友,等西北军中局势稳住了,回碧云山央他瞧瞧便好。”
翌靖在心中将眼前局势捋过一遍,道:“现在二弟掌控大营,对外只称你落于鞑靼之手,倘若贸然回去戳穿了他,你手下的兵将与他的旧部起了冲突,情形反倒不利。他领了八万禁卫军,眼下战事已平,太子与朝臣必会促他早日回京,不妨等些时日,待他回京后再作打算。况且你这伤再是拖不得了,明日我便与你一道去寻访桑庭。”
叶平喜上眉梢,却又忧道:“王爷离京日久,可交代得过去?”
“我监管礼部,既告了病,礼部尚书那么个大活人,手下又管着上百号拿朝廷俸禄的,便是离了一年半载也不妨事”,翌靖垂了眼帘,又道:“我去做什么父皇自是清楚的,只是他不过问,又有谁敢说一声。”
叶平将心放回肚中,哈哈一笑,“纵是长康见过不少灵秀河山,那碧云山的景色也称得上是一等一的,早便想着与王爷一道去瞧瞧,这下可真应了!”
翌靖也舒心笑道:“我也想去瞧瞧这山水究竟是拿怎样的风采栓挂住你,叫你这样时时念个不停。”
次日清晨,二人别过哑儿母子便要上路。哑儿十分不舍,撵在他们背后走了一截,瞧见二人站定朝他微笑摆手,却又忽然愣了神。翌靖伸手把他抱起,却见他从背后递过个小包袱,里面各种常用的疗伤草药均已洗净分好。叶平捏捏他的鼻子道过谢,哑儿绽开个笑脸,从怀里掏出两串紫藤萝搁在二人衣襟上,眼中那片倾慕的光采如一泓清泉脉脉流淌。
青山依依,晨风微凉,哑儿的母亲默默看着三人,忽然鼻中一酸红了眼眶。
人世所谓完满,该当如此罢了。
不忍彩衣舞孤翅(下)
“碧云五景”秀绝天下,漱云溪清,停云台奇,断云崖险,望云峰丽,落云谷幽。二人打马一路行来,果见奇山秀石间一条清溪潺潺,夕阳浅照,波光粼粼,溪底碎石如犬牙交错,碧苔幽藻随波微漾,一群小青鱼追撵嬉戏,嘴中吐出几个气泡。清风拂过,溪上泛起一层浅碧色的烟岚,正如暮云在溪中漱罢,叫绿筱披上了薄纱。
翌靖牵马沿溪边慢慢走着,叶平伤势好转,素性剥掉鞋袜踏溪而行,瞧见翌靖脸上挂着浅笑默然不语,故意搅起一片水花,溅得他满脸满身。
翌靖轻笑出声,“我却不知这个谈笑破敌的大将军,原与八岁小儿没两样。”叶平笑而不答,只顾搅水泼他。
笑闹着走了一阵,便见漱云溪边斜探出一块大石,石上搭着几间木屋。那木屋半边建在石上,半边挑出临水搭了个凉台,经得年月,筑屋的木料上亦染过点点碧苔,漫隐于烟岚之中,大巧似拙,浑与山水共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