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贵妃大惊之下尚未及稳住心神,只听翌宁又道:“还是母亲算得精巧,只要将三弟扳倒,将来不论登极的是哪位,这太后的位子必定是坐稳了。”
程贵妃心中一寒,却也知道翌宁心中痛楚,眼下说的尽是气话,便将他拉在座上,抚着他的手道安慰道:“莫急,且与母亲细细说来,瞧这事情可还有转圜的余地。”
翌宁震惊剧痛之下,只觉天下人人皆不可信,冷笑讥讽道:“儿臣如今一无所有,母亲再花这些无用心思又是何苦来?不如趁早笼络大哥,将来瞧在母亲的面子上,儿子的日子也好过些。”
程贵妃胸中剧痛,忙伸手掩住心口,泪水一颗颗滚落下来。翌宁知晓自己断不该将邪火烧到程贵妃身上,这天下若还有个人全心为着他思虑,除却程贵妃再不作他想。眼见程贵妃气成这般模样,翌宁一时间也慌了手脚,只得“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忍了多时的眼泪簌簌落下。
程贵妃缓缓抚着他的头发,银牙暗咬,终于下定决心,凄惶一笑道:“先去歇息吧,待天亮了母亲去见你父皇,自有办法让他转了心意。”
天边泛起灰白,远处的钟声零零落落漏进来,程贵妃轻笑一声,如已经逝去的千百日一样,坐到铜镜前仔细地描画着眉眼。
“帝王恩情,好似点缀在荒芜心野间的几处绿意,终有一棵开出花来,本宫怎么舍得让他凋谢”,程贵妃心中冷笑,“田水月啊田水月,原来费尽心思花光情意,临了本宫还及不上你这死人。只是你已经死了,本宫却还活着。”
程贵妃取出那个半旧的锦囊收在袖中,踏着轻软的细雨款款走向皇帝的寝宫,便如多年以前怀着满腔柔情初次来到这里一般。只是这绵绵旧情尽在深不见底的寂寞中发酵为一坛酸楚苦涩的怨酒,今日,她只为着撕碎那颗求了半生而未曾得到一刻的心。
“皇上”,程贵妃轻轻坐在榻边,温柔笑道:“今日的气色瞧着比昨天好了些。”
皇帝睁开眼睛,也是微微一笑,道:“莫要再说这些骗朕,不过勉力捱日子罢了。”
程贵妃眼眶一红,皇帝欲要去拂她的脸颊,伸在半空的手终是缓缓放下了,只望着窗外淡淡一笑,道:“朕便知你一定会来的,所以一早醒来就等着你。”
程贵妃一愣,脸上挂起一抹惨笑,道:“皇上既然不肯再骗臣妾,那臣妾也不再瞒皇上了”,她指了指皇极殿的方向,“那个位子,万万不可交与翌靖。”
皇帝默然不答,程贵妃怔怔盯住皇帝瞧了片刻,爱恋,怨恨,不甘,痛楚俱溶在这一道目光中,原来这个耗尽自己半生的人,真的已到油尽灯枯。半晌回过神来,又只觉得压在胸中的愁绪全部空了,连一颗心也空了。
“臣妾并非只为着一己私欲”,程贵妃淡淡一笑,心中空空,语气反倒很平静,“程家世代忠良,臣妾不想瞧见这江山改了名姓。”
皇帝抬起头来望着她,程贵妃嫣然一笑,将锦囊取出递在皇帝手上,道:“皇上一看便知。”
皇帝将锦囊握在手心,半晌方道:“这是水月的旧物,难为你替她存了这么些年。”
程贵妃咬了咬嘴唇,道:“皇上长情,心里念了她这么些年,却不知她心里可念着皇上,既然这是她的贴身之物,皇上何不打开瞧瞧里面放的是什么。”
皇帝将手中的锦囊握了握紧,阖上眼睛微微一笑,问道:“程妃,你随朕也有二十余年了吧?”
“到今年九月,就是二十六年了”,程贵妃浅笑,“臣妾是泰和六年入宫的。”
“算起来也是老夫老妻了”,皇帝将锦囊放在枕边,轻轻握住她的手,道:“水月只陪了朕不到两年,可朕就是忘不掉她。”
“臣妾晓得”,程贵妃淡淡道,垂下的眼帘掩去一丝怨愤。
“不,你晓不得”,皇帝放开她的手,重新把那个锦囊拿在手里,“时至今日你都晓不得,朕既然爱她,自然信她,可你从未相信过朕。”
程贵妃心中一惊,随即苦笑道:“眼下臣妾说什么皇上都不信,只是证物便在眼前,皇上打开一瞧便知。”
皇帝轻笑一声,反手将那锦囊凑在灯上一燃,道:“朕既信她,也信你,只是你不信朕罢了。”
程贵妃呆呆望着火苗烧尽那个暗蓝色的锦囊,眼里终于流下泪来。
……
叶平从未料及自己有一日竟会与翌宁似这般坐在一处饮酒。
京城春季多是微雨,这日晨间却滚来几朵暗色浓云,待到中午时分,已是乌风暴雨扑卷而来。叶平打马自城外赶回,却见城郊五里亭里一抹浅青色身影依着生发出碧叶的梨树,脚边几坛陈酒胡乱搁着,望去没的有几分凄凉。
这位安平王爷素来面上挂着几分毫不在意的笑,或真或假地添着几分小孩儿心性盖过深沉心机,端得是一副天家子弟的脸孔,又或者是银甲红枪驰骋疆场,叫敌军闻之丧胆的杀神修罗,如今瞧来,却也不过是揣着一腔失意的伤心人罢了。
叶平心中一动,忽然勒住马缰,往五里亭中走去。
翌宁抬头看了叶平一眼,却也毫不吃惊,便如招呼熟稔旧友一般随意道了句:“坐”,又将酒坛递过一个给他。
叶平接过酒坛拍开泥封,一股子甘洌的酒香钻进鼻孔,是陈年的女儿红。
失意人伴失意人,二人沉默对坐饮酒,过了半晌,只见一道紫龙割破暗沉的天色,闷雷炸耳,雨柱如银线般瓢泼而下,砸在地上溅起朵朵水花,天地皆淹没在一片白茫茫的水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