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了多时的天终是飘起雨来,皇帝面色黑得滴墨,低喝道:“闹够了没有?!”
站着的众臣纷纷跪下惊呼“皇上息怒”,皇帝站起身来拂袖道:“顾明拿下狱中候审,着大理寺清查此事!”语罢冷哼一声,疾步走入后殿。
卜尧铭自在一边痛哭得涕泪横流,却借着抹眼泪的档隙与太子交换了个眼神。翌靖走在太子后面,正好瞧见二人暗通款曲,不由得轻笑出声。
“大哥竟还笑得出来”,太子扬了扬眉。
“天下可笑之事甚多,为何笑不出来”,翌靖轻声道:“若没记错,太子殿下擅弈,只是殿下可否知晓,便是弃子,有时候也是堪得大用的……”
……
从皇极殿到御书房的路不算长,皇帝走得却慢,等踏进御书房时,满肚子的火气已消了大半。他推开窗户,只见雨帘中庭院深深,宫阙重重,竟是一眼望不到边。
文渊阁大学士季霖踏进书房来的时候,见皇帝脸上已经半丝怒气也没有了,心中顿时敲起了小鼓。正所谓天心九重,究竟自己又猜得中几分?
“季卿,春闱舞弊一事,你怎么看”,皇帝口中问着,手上端起一盏茶。
“此事臣倒是听得几分,想着没出什么乱子,便没奏请皇上”,季霖不敢抬头,只好听着声音猜测皇帝的心思,道:“顾明那十万两银子确实是想给自家儿子买个前程,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那银子起初是送到了太子手上,太子没收,顾明这才转送给信和王爷……”
皇帝“哦”了一声,问道:“太子为何不收?”
季霖想起日光中那个笔直的身影,定了定心神,道:“太子答他,‘本宫坐拥天下,科举事关江山社稷,岂是银钱可以收买’。”
皇帝朗声哈哈笑道:“好!”,面上却几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啪”一声把茶盏搁在桌上。待得片刻,又道:“大理寺归翌宁管,季卿替朕叮嘱他,此事必要彻查。”
雨幕渐深,轻风拂过,打湿的柳条再也翻飞不动,惟有湿漉漉的柳絮落了满地。
……
散了早朝,若风已等在皇城门外。虽下着雨,翌靖却没乘马车,只是接过伞撑着踏雨而行,见前面人群中走着个笔直的身影,脚下便加了几步赶上去与那人同行。二人默默走在雨中,不多时便绕到闹市,往来路人熙熙攘攘,面摊上的锅中滚着老汤,白气氤氲,将随雨春寒也驱散几分。卖糖人的小贩顾着摊子避在檐下,瞧着愈来愈大的雨势愁眉苦脸,翌靖会心一笑,融融暖意在心中散开。
“翌靖多谢季大人相助……”这边话还没说完,却见个衣襟褴褛的小乞儿匆匆跑着一脚踏在水洼里,“噗通”一声摔在翌靖面前,雨水泥汤溅了他一身。那乞儿看着年纪尚幼,赤着的双脚皴得开裂,泡了雨水便流出血来,眼见一跤跌下去污了别人的好衣裳,连疼也顾不得,只吓得说不出话来,一把瘦弱的身躯缩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泪水在眼睛中滚了几圈,“哇”一声哭了出来。
若风吓了一跳,一边抢上前去呵斥那乞儿,一边忙着在怀里找绢巾。翌靖挥手止住若风,眼见那个小小的身影不住发抖,心中便如针扎一般,他俯下去伸手把小乞儿扶起来,又接过绢巾细细将他脸上的雨水污泥一一擦去,拿过若风捧着的外裳将他裹住抱在怀中。
季少时为翌靖撑着伞,面上挂着淡笑陪他慢慢走着。若风见自家主子胸前湿了一大片,下襟更是潮得滴水,伸手欲要将那小乞儿从翌靖怀里抱过来,不想那小乞儿十分怕他,手指紧紧撰着翌靖的袖子怎样也不肯松开,翌靖摇头笑道:“无妨,我便走一趟将他送到善堂。”
小乞儿一听这话,豆大的眼泪又滚下来,抽泣着道:“我不回善堂……”
翌靖伸手抹掉他的眼泪,问道:“为何?”
“我个子小,别人老欺负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我决计是再不回去了……”他一边答着话,一边眼圈又红了。
“那你打算去何处?”翌靖含笑问道。
那小乞儿见他温柔的眉目蕴着笑意,一时愣了神,片刻才小声道:“我也不知道,我父母都死了……”
“那叫你跟着我,你可愿意?”
小乞儿惊讶得大张着嘴,头点得如捣蒜一般。
翌靖哈哈一笑,摸了摸他的头发,道:“既然跟着我,那就要当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再不许哭鼻子了。”
小乞儿咧了咧嘴,稚嫩的声音“嗯”了一声。
季少时将伞往翌靖这边偏了偏,淡淡笑道:“承蒙王爷抬爱,季某愿意追随王爷。”
翌靖也不看他,仍是慢慢走着,道:“季大人聪慧,必然知道翌靖诸般所做是为着何事……”
“自入朝为官的一日,季某便知朝堂之中暗流潜动”,季少时顿了一顿,“季某从未想过独善其身,只是民生不易,但求尽力周旋,为百姓做些事罢了。”
翌靖并不答话,季少时又道:“凉州有个名叫响石的小村庄,方圆数十里尽是白石,粮食蔬果皆不出产,村民唯有靠着养几只牛羊换钱度日。去年冬天大雪将牲口全部冻死,全村近百口人几乎易子而食。那日季某将新买的牲口和草料送给村民时,众人搂着小羊羔喜极而泣,七十高龄的老族长领着全村百姓跪在地上朝季某磕头,口中直呼菩萨,纵是铁石心肠,瞧着那场面必也尽化了。我等端居庙堂,动辄口称大人,又有几人知晓安民心者安天下?不管诸位大人在朝堂之上谋划为何,季某谋划的是个能护佑天下,安民生计的英主明君。”